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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真人微言化滄桑(5)


  張正常聞言,啼笑皆非,其時正值元末亂世,各路義軍蜂起,江山動盪,是以天師教明哲保身,朝延屢次徵召張正常入京,均被他以臥病峻辭,是以前來求他作法降雨之人雖多,他始終堅臥不出,就中亦實有苦衷,一旦求雨成功,引起朝廷側目,則避世全身之計恐難持續。

  他向來自視甚高,雖王公達宦亦難見其一面,更不屑與一女孩子較短論長。他也是聽說有人闖宮,以為是哪方武林大豪上門滋事,而今見是個及棄少女,一笑置之,對身旁弟子道:「送這位姑娘出去。」轉身向正殿走去。

  左右弟子一時會錯了意,一人進前幾步道:「姑娘,請。」

  兩掌虛抱胸前,立好門戶,等郭詩韻進招。

  郭詩韻見張正常對自己渾不加理睬,又令弟子驅逐,益發恚怒,雙掌一錯,攻了上去,登時掌影翻飛,真如秋風中蕭蕭落葉,繽紛燦然。

  這名弟子乃張正常高徒,一套天雷神掌使得法度謹嚴。

  兩套絕學鬥在一處,一時難分軒侄。

  張正常聞聲駐足,回首觀看,卻也不加制止。他固然不屑與後生晚輩一般見識,如若門下弟子將之擊敗,既挫了她的銳氣,又落不了以大欺小的口實,也免了她到外面說嘴,而令教譽受損。

  看了十幾招,張正常聳然一驚,喝道:「且慢!」

  郭詩韻和那名弟子同時跳出圈子,張正常冷然道:申我道是誰敢到上清宮滋事,原來是桃花島的人,也難怪不將天師教放在眼中。「郭詩韻被他一下識破行藏,倒是既驚且佩,聽他語意不善,抗聲道:「我只是為四方百姓著想,與我家無干。」

  張正常沉吟須臾道:「看在令先祖郭靖大俠份上,不與你計較此事。下不下雨是上天的事,與我何干。宇初,你送郭小姐出去,如再滋事,拿下送到桃花島去。」轉身回房去了。

  郭詩韻吃他一頓斥責,正欲發作,張正常已然不見身影,張宇初作好作歹,許諾說明日便會降雨,根本不用祈求。

  郭詩韻見他禮數周到,言語雅遜,倒也不好太過份,只得出府而去。

  翌日,她一早便賭氣坐在龍虎山下,仰臉望天,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,哪有下雨的朕兆。她心中氣惱,只待晚時再不落雨,便到天師府尋張宇初的晦氣。

  哪知到了午牌時分,天邊盡處忽然傳來隱隱雷聲,片刻間,烏雲蔽日,滂沱大雨從天而降,龍虎山上清宮裡亦傳來風雷激蕩之聲。

  郭詩韻驚然驚駭,不意張天師果然有此手段,卻又想不通他何以不明言,而令四方百姓怨望。

  正思付問,大雨如注,已將她衣裳淋濕,這才想起應尋蔽雨之處。可龍虎山上只有幾座天師教的宮觀,別無人家可以避雨,她又不願再見到張正常。

  正沒作道理處,一柄油紙雨傘已然遮在她頭上,郭詩韻一見,正是張宇初,他打著一把傘為自己遮雨,他自己倒澆得落湯雞似的。

  郭詩韻詫異道:「怎麼是你?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

  張宇初笑道:「我就知道郭小姐必然待在這兒,只消今。天無雨,便飛劍來取我的項上人頭,為保全首領,只好來了。」

  郭詩韻被他說中心事,臉上一紅,道:「既然下雨了,你怎地又特為我送傘來?」

  張宇初笑道:「郭小姐若是淋病了,在下豈非有罪,項上首級怕要不保。」

  郭詩韻被他說得一笑,張宇初登時失神般盯著她的秀眸,兩對眼神撞在一處,郭詩韻也覺心中有些異然,在張宇初灼熱如火的目光下,垂下頭,嚎懦道:「張公子,多謝你,你該回去了。」

  張宇初也察覺失態,大不自然,半晌道:「我送你到客棧。」

  兩人一路無語,張宇初將她送到客棧,笑道:「郭小姐,雨下不了幾天,又要酷熱難當了,在下送一物與小姐,以作消暑之用。」塞給她一柄扇子,回身離去。

  郭詩韻待要推辭,張宇初早已走得遠了,郭詩韻為人灑落,亦不以為意。

  雨下了三日三夜,河溝均滿,雨停後,果然又是炎熱難當。

  郭詩韻驀然想起張宇初送的那把扇子,取出來用,打開一看,扇面上題有一首金人元好問的詞。

  摸魚兒

  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天南地北雙飛客,老翅幾回寒暑。歡樂趣,離別苦,就中更有癡兒女。君應有語,渺萬里層雲,千山暮雪,只影向誰去?

  橫汾路,寂寞當年簫鼓,荒煙衣舊平楚。招魂楚些何嗟及,山鬼暗啼風雨。天也妒,來信與,鶯兒燕子俱黃土,千秋萬古,為留待騷人,狂歌痛飲,來訪雁邱處。

  郭詩韻讀罷,心中平生一種異樣感覺,心下已然留下張宇初的影子。

  但她隨後即離開江西,一路遊歷,回到桃花島上。

  到得島上,卻見數艘華舟停於海邊,不知島上來了何人,急急上去一看,竟爾是張正常父子;原來張宇初一見郭詩韻後,便鍾情之至,堅執要父親到桃花島上求親。張正常嫌郭詩韻太野,沒有大家閨秀的教養,初始不同意聯此婚姻。

  叵耐張宇初志意甚決,每日懇求不止,張正常只得親自動身,攜子到桃花島上求親。他們從水路上行,船行甚速,是以趕在郭詩韻前到了島上。

  郭詩韻父母隱居此島已久,素不與外人交接,不想天師教教主竟然大駕親臨,為兒子求親,一時不明事情緣由,只得拖延,言明須待女兒回來後自己決定。

  郭詩韻聞知此事後,驀然想到張正常那日的冷言斥責,一時怒起,立時回絕。郭詩韻父母亦不願攀結權貴,見女兒意向堅決,便婉言辭去婚事。

  張正常羞惱殊甚,不想以自己的名頭居然會碰釘子,一怒而離開桃花島。

  郭詩韻雖對張宇初那日冒雨送她頗存感激,時日一久,此事也就淡漠了。

  說來也是宿孽,過了一年,郭詩韻行走川中時,川中五鬼窺其貌美,又是單身女子,遂起不良之心。夜裡于路上設伏襲擊,郭詩韻猝然遇襲,雖殺掉兩鬼,卻負傷不支,眼看要落入三鬼之手,飽受羞辱而死,。恰逢張宇初到川中巡視教務,當即出手殺死三鬼,救下郭詩韻。

  郭詩韻此次受傷甚重,還仗著張宇初醫道高明,精心照料,月余方漸痊可。

  照料其間,張宇初雖無論大小事體,無不精心細微,於婚事上再無隻言片語,舉正矜重。言語謹慎。無事時便自己在窗外彈琴吟詞,吟的便是元好問的的這首《摸魚兒》,每至高亢淒涼處,輒不免泣下沾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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