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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天師頑女洞室緣(1)


  小姑娘「喂」了幾聲,段子羽全然不加理睬,只是一味地伏地痛哭。小姑娘心下大急,從佛象中一躍而下,卻是兩手著地,一撐一拄地向前挪移,姿態甚是滑稽。須臾,來到段子羽身邊,抬起一手扶在段子羽肩上,關切地間:「怎麼了?傷得厲害嗎?」

  段子羽這才聳然驚覺,肩頭一甩,登時把小姑娘甩跌得仰面朝天,小姑娘哎喲一聲,叫痛起來。段子羽一見是她,頓感慚愧,忙問道:「摔痛了嗎?對不起,我不知道是你。」小姑娘仰面向天,自感這姿式不雅之至,偏生兩腿已折,站既站不起,這一摔又震得全身酸疼,想動動手指都是方難,又羞又惱,罵道:「傻瓜笨蛋,不是我還有誰,若是別人,一掌拍下,你命早沒了,還容你顯露武功嗎?」

  段子羽自知哭得太過忘情,竟被人欺到身邊猶無察覺,若是敵人,當真是要沒命了。但這一哭卻把他十年穴居生涯的苦悶積鬱盡數宣洩出來,胸襟大暢。見小姑娘忍痛不住的樣子,倒是負疚良多,笑道:「你罵得好,是我不對,不該摔你這一下。」小姑娘見他滿臉惶恐自責之色,卻無過來扶自己之意,又不便出言相求,可自己這副不雅之態盡數落在一個陌生男子的眼裡,羞得無地自容,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鑽進去才好。過了一會,竟嚶嚶啜泣起來。

  段子羽俯身過去,問道:「姑娘,疼得狠嗎?我這裡有止痛丹,還算靈驗,你先服兩粒好不好?」小姑娘收淚不哭,語聲仍是哽咽,怒道:「你欺負我兩腿斷了,讓我在這裡躺一輩子好了。」段子羽聞言,忙橫臂將她托起,柔聲道:「是我不好,忘了這一節了。」他十歲起便與老家人過穴居日子,離群索居,深入不出,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訓可全然不懂。月光下看到懷中人一張俏臉半是珠淚,猶如帶雨梨花,豔麗不可方物。一雙秀眸薄嗔含怒,秋波橫流,更是攝魂蕩魄,美妙難言,不禁看得癡了。

  小姑娘被他如嬰兒般抱在懷中,雖屬無奈,仍是渾身上下的不自在,此時見他一雙眼睛賊忒嬉嬉的盯在自己臉上,不由得羞怒交加,仰手一記耳光打了過去。段十羽渾沒料到此點,美色當前,正是漸入佳境,雖見耳光飛來,卻不敢閃避,惟恐再把她甩了出去。這一記耳光著著實實地打上,甚是響亮。

  小姑娘出手後已然後悔,待見他不躲不閃眼見左頰已微紅腫,心中百感交集,一頭撲在懷中痛哭道:「誰叫你不躲來著,明知道人家不願意打你,你偏偏和我嘔氣,你是非氣死我不可。」段子羽此時心境甚佳,雖挨了一記耳光,並不著惱,聽她話中頗有悔意,只是嘴硬而已。當下托著她進入佛象中。

  這是尊碩大的木佛,腹中空室,宛然一小天地,段子羽伸手摸在一塊微凸處,按了三下,從中分開的木佛又合而為一。木佛反轉三周,段子羽腳下一空,落了下去。

  下面是一段不長的甬道,段子羽推開一扇門,小姑娘大吃一驚,裡面是一間軒敞、華麗的臥室。一張軟紅流蘇的大床,檀香木的桌子上擺滿了金銀器皿、珠玉寶玩,地上一溜四張花梨木靠椅,其餘常用物事靡不周備,無一不是上品。這種豪華在她而言是司空見慣,可在這荒野古廟下出現卻是匪夷所思。

  段子羽把她放在厚軟的床上,動手為她接續斷骨,手法乾淨俐落,倒似常為人接骨的外科郎中。小姑娘奇道:「喂,你常為人接骨嗎?」段子羽道:「那倒不是,平時在外面練功,有時見野貓,野兔摔折了腿,便順手給它們接上,接得不好,姑娘別見笑。」姑娘大怒道:「笑你個頭,你分明是把我比作野貓、野兔,轉著彎的罵人。」段子羽一愣,苦笑道:「我絕無此意,那些野貓、野兔若都象姑娘這般,這裡不成了仙人桃源嗎。」

  姑娘見他仍是胡亂類比,更是有氣,又聽他把自己比作仙子,這氣又陡然消釋,幽幽地道:「喂,你叫什麼,姓什麼?我不能總是『喂、喂』地跟你說話呀。」

  段子羽道:「我姓段,名子羽,草字弘祖。」那姑娘道:「這姓好得很哪,名好,字起得也好,」你的本家中可有值赫大名的,象大理的『威鎮天南』段皇爺。「段子羽臉容一肅,恭聲道:「那是我的曾祖。」

  小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,她上下打量了他幾遭,半信半疑道:「你不是在蒙我吧,段子羽苦笑道:「曾祖智興公雖名震天下,那也是昔日黃花。大理段家國破家亡,冒充他的後人又有何光可沾。」說著從一張抽屜中摸出一方玉璽,遞給她道:「這是先祖僅留之物,你看看吧。」姑娘看後方深信不疑,笑道:「原來是小皇爺在此,怪不得屋裡有這樣多的珠寶!」

  段子羽歎道:「這都是我九叔為我四處偷來的。對了,我沒告訴你,九叔叫歐陽九,是我家老家人,我父母遇害時,他把我背出來,我才倖免於難。他說我是帝王之後,若無些金銀之物,過於寒酸了,就四處為我偷這些東西。前兩年,他居然偷到洛陽的碧華軒去,被喂毒暗器打中雙腿,只好把雙腿截去了。」

  那姑娘道:「你明知我偷了人家的東西,還拼死救我,不惜出手殺人,就因為我受傷的樣子象你九叔嗎?」

  段子羽道:「這倒不然,我一見到你,就知道你不是壞人,那些人居然連個受傷的女孩子都不放過,就算你拿了他們幾兩銀子,也沒必要一定要置人於死地啊。不過後來那個老頭武功倒是真高,若不是峨嵋派的那位師太,我早就一命鳴呼了。」

  那姑娘道:「你在外面動手,我在佛像中也聽到一些,那老頭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,青翼蝠王韋一笑。你能支撐那麼長時間,已足以自傲了。他的『寒冰綿掌』是武林一絕,從今以後,江湖上又多了一樁段小皇爺大戰韋蝠王的佳話了。」

  段子羽苦笑道:「你又來拿我尋開心了,什麼佳話,若非那位師太出手相援,我早就死翹翹了,」那姑娘道:「那位師太是峨嵋掌門,卻又高出甚多,峨嵋開山租師郭襄郭女俠倒像是她的徒弟,」段子羽用手揖刮刮臉,羞她道:「這法螺吹的 嗚嗚響,郭女俠死了一百多年了,你怎知道她的武功怎樣?瞎說八道?也不識羞。」

  那姑娘臉一紅,急道:「誰瞎說八道?我雖然不知道,可我爹爹知道,他常說,近百多年來,以武功而言,真正達到頂峰的也不過三五人而已,餘子碌碌,實不足論。」

  段子羽聽她大言炎炎,禁不住出言譏道:「令尊如此尊貴,你這做女兒的卻也太不爭氣了。」

  姑娘蛾眉倒豎,杏眼圓睜,啐道:「你這人好不識趣,本姑娘好心好意待你,不見你的謝字也罷了,倒讓你隨便消遣了。你莫以為救了本姑娘一命,就有資格戲弄我,我現在就把命還給你。」素手一翻,手持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刺向自己胸口。

  段子羽哪料她剛烈如此,竟一句話也受不過,大驚之下,兩手疾伸,扣住她的皓腕。姑娘左掌撞向他胸口,右手用力回奪,死志甚堅。段子羽雙掌扣在她右腕上,只感她內力甚強,眼見一掌打來,卻不敢騰出手來接掌,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胸口,他只覺胸中氣血翻騰,兩手仍是奮力後拉,砰地一聲,他倒在床角,那姑娘卻被他拖了過來,撲躍在懷中,短劍脫手飛出,錚地一聲釘在門上。

  姑娘「呀」地一聲大叫,她出掌只是攻其必救並無傷人之意,孰料段子羽必救不救,硬生生以胸接了這一掌。她最清楚自己這「天雷掌」的威力,眼見段子羽面如金紙,雙眼緊閉,嚇得大哭起來,一邊哭一邊道:「段哥,段哥,你別死,千萬別死呀,我不是有意害你,我只是氣你不過,想自己死的。」哭了一陣,見他仍無動靜,只道他已死了。哭道:「段哥,你救了我一命,我本來要報答你的,現在卻失手打死了你,我也不活了,隨你一起到陰曹地府去,來世再報答你吧。」提起殘餘內力,舉掌向天靈蓋拍去。

  段子羽忽然睜開眼睛,低聲道:「不要。」

  姑娘見他又活轉過來,驚喜若狂,內力消散,只感全身軟綿綿的,一點力氣也沒有了,嘴上仍是大罵道:「死人,死人,你沒死幹麼裝死嚇我?害得人家……」又大哭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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