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九四


  張無忌心中一動,雙手在地下抹滿灰土,跟著便胡亂塗在臉上。明月只道他眼見大敵到來,害怕得狠了,扮成了這副模樣,一時驚惶失措,便依樣葫蘆的以灰土抹臉。兩個小道僮登時變成了灶君菩薩一般,再也瞧不出本來面目。

  轎門掀起,轎中走出一個少年公子,一身白袍,袍上繡著個血紅的火焰,輕搖摺扇,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敏。張無忌心道:「原來一切都是她在搗鬼,難怪少林派一敗塗地。」

  只見她走進殿中,有十餘人跟進殿來。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踏上一步,躬身說道:「啟稟教主,這個就是武當派的張三丰老道,那個殘廢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巖。」

  趙敏點點頭,上前幾步,收攏摺扇,向張三丰長揖到地,說道:「晚生執掌明教張無忌,今日得見武林中北斗之望,幸也何如!」

  張無忌大怒,心中罵道:「你這賊丫頭冒充明教教主,那也罷了,居然還冒用我姓名,來欺騙我太師父。」

  張三丰聽到「張無忌」三字,大感奇怪:「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輕俊美的一個少女,名字偏又和我那無忌孩兒相同?」當下合十還禮,說道:「不知教主大駕光臨,未克遠迎,還請恕罪!」趙敏道:「好說,好說!」

  知客道人靈虛率領火工道僮,獻上茶來。趙敏一人坐在椅中,她手下眾人遠遠的垂手站在其後,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內,似乎生怕不敬,冒瀆於她。

  張三丰百載的修為,謙沖恬退,早已萬事不縈於懷,但師徒情深,對宋遠橋等人的生死安危,卻是十分牽掛,當即說道:「老道的幾個徒兒不自量力,曾赴貴教討教高招,迄今未歸,不知彼等下落如何,還請張教主明示。」

  趙敏嘻嘻一笑,說道:「宋大俠、俞二俠、張四俠、莫七俠四位,目下是在本教手中。每個人受了點兒傷,性命卻是無礙。」張三丰道:「受了點兒傷?多半是中了點兒毒。」趙敏笑道:「張真人對武當絕學可也當真自負得緊。你既說他們中毒,就算是中毒罷。」張三丰深知幾個徒兒盡是當世一流好手,就算眾寡不敵,總能有幾人脫身回報,倘真一鼓遭擒,定是中了敵人無影無蹤、難以防避的毒藥。趙敏見他猜中,也就坦然承認。

  張三丰又問:「我那姓殷的小徒呢?」趙敏歎道:「殷六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,便和這位俞三俠一模一樣,四肢為大力金剛指折斷。死是死不了,要動可也動不得了!」張三丰鑒貌辨色,情知她此言非虛,心頭一痛,哇的一聲,噴了一口鮮血出來。

  趙敏背後眾人相顧色喜,知道空相偷襲得手,這位武當高人已受重傷,他們所懼者本來只張三丰一人,此時更是無所忌憚了。

  趙敏說道:「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勸,不知張真人肯俯聽否?」張三丰道:「請說。」趙敏道: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。張真人若能效順,皇上立頒殊封,武當派自當大蒙榮寵,宋大俠等人人無恙,更是不在話下。」

  張三丰抬頭望著屋樑,冷冷的道:「明教雖然多行不義,胡作非為,卻向來和蒙古人作對。是幾時投效了朝廷啦?老道倒孤陋寡聞得緊。」

  趙敏道:「棄暗投明,自來識時務者為俊傑。少林派自空聞、空智神僧以下,個個投效,盡忠朝廷。本教也不過見大勢所趨,追隨天下賢豪之後而已,何足奇哉?」

  張三丰雙目如電,直視趙敏,說道:「元人殘暴,多害百姓,方今天下群雄並起,正是為了驅逐胡虜,還我河山。凡我黃帝子孫,無不存著個驅除韃子之心,這才是大勢所趨。老道雖是方外出家人,卻也知大義所在。空聞、空智乃當世神僧,豈能為勢力所屈?你這位姑娘何以說話如此顛三倒四?」

  趙敏身後突然閃出一條大漢,大聲喝道:「兀那老道,言語不知輕重!武當派轉眼全滅。你不怕死,難道這山上百餘名道人弟子,個個都不怕死嗎?」這人說話中氣充沛,身高膀闊,形相極是威武。

  張三丰長聲吟道:「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!」這是文天祥的兩句詩,文天祥慷慨就義之時,張三丰年紀尚輕,對這位英雄丞相極是欽仰,後來常歎其時武功未成,否則必當捨命去救他出難,此刻面臨生死關頭,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。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說來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執,但求我自丹心一片,管他日後史書如何書寫!」望了俞岱巖一眼,心道:「我卻盼這套太極拳得能留傳後世,又何嘗不是和文丞相一般,顧全身後之名?其實但教行事無愧天地,何必管他太極拳劍能不能傳,武當派能不能存!」

  趙敏白玉般的左手輕輕一揮,那大漢躬身退開。她微微一笑,說道:「張真人既如此固執,暫且不必說了。就請各位一起跟我走罷!」說著站起身來,她身後四個人身形幌動,團團將張三丰圍住。這四人一個便是那魁梧大漢,一個鶉衣百結,一個是身形瘦削的和尚,另一個虯髯碧眼,乃西域胡人。

  張無忌見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、或飄逸,個個非同小可,心頭一驚:「這趙姑娘手下,怎地竟有如許高手?」眼見張三丰若不隨她而去,那四人便要出手,張無忌心想:「敵人甚眾,這一班人又盡是奸詐無恥、不顧信義之輩,非圍攻光明頂的六大派可比。我實不易保護太師父和三師伯的平安。就算擊敗了其中數人,他們也決計不肯服輸,勢必一擁而上。但事已至此,也只有竭力一拼,最好是能將趙姑娘擒了過來,脅迫對方。」

  ***

  他正要挺身而出,喝阻四人,忽聽得門外陰惻惻一聲長笑,一個青色人影閃進殿來,這人身法如鬼如魅,如風如電,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漢子的身後,揮掌拍出。那大漢更不轉身,反手便是一掌,意欲和他互拼硬功。那人不待此招打老,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頭。那胡人閃身躲避,飛腿踢他小腹。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,跟著斜身倒退,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。瞬息之間,那人連出四掌,攻擊了四名高手,雖然每一掌都沒打中,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。這四人知道遇到了勁敵,各自躍開數步,凝神接戰。

  那青衣人並不理會敵人,躬身向張三丰拜了下去,說道:「明教張教主座下晚輩韋一笑,參見張真人!」這人正是韋一笑。他擺脫了途中敵人的糾纏,兼程趕至。

  張三丰聽他說自稱是「明教張教主座下」,還道他也是趙敏一黨,伸手擊退四人,多半另有陰謀,當下冷冷的道:「韋先生不必多禮,久仰青翼蝠王輕功絕頂,世所罕有,今日一見,果是名不虛傳。」

  韋一笑大喜,他少到中原,素來聲名不響,豈知張三丰居然也知道自己輕功了得的名頭,躬身說道:「張真人武林北斗,晚輩得蒙真人稱讚一句,當真是榮於華袞。」他轉過身來,指著趙敏道:「趙姑娘,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,敗壞本教聲名,到底是何用意?是男子漢大丈夫,何必如此陰險毒辣?」

  趙敏格格一笑,說道:「我本來不是男子漢大丈夫,陰險毒辣了,你便怎樣?」

  韋一笑第一句便說錯了,給她駁得無言可對,一怔之下,說道:「各位先攻少林,再擾武當,到底是何來歷?各位倘若和少林、武當有怨有仇,明教原本不該多管閒事,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,喬扮本教教眾,我韋一笑可不能不理!」

  張三丰原本不信百年來為朝廷死敵的明教竟會投降蒙古,聽了韋一笑這幾句話,這才明白,心想:「原來這女子是冒充的。魔教雖然聲名不佳,遇上這等大事,畢竟毫不含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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