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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


  俞岱巖忙道:「師父,你……」只說了一個「你」字,便即住口。只見張三丰閉目坐下,片刻之時,頭頂冒出絲絲白氣,猛地裏口一張,噴出幾口鮮血。

  張無忌心下大驚,知道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,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,憑他深厚無比的內功,三數日即可平復,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,又是狂噴而出,那麼臟腑已受重傷。在這霎時之間,他心中遲疑難決:「是否立即表明身份,相救太師父?還是怎地?」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腳步聲響,有人到了門外,聽他步聲急促,顯是十分慌亂,卻不敢貿然進來,也不敢出聲。俞岱巖道:「是靈虛嗎?甚麼事?」那知客道人靈虛道:「稟報三師叔,魔教大隊到了宮外,要見祖師爺爺,口出污言穢語,說要踏平武當派……」

  俞岱巖喝道:「住口!」他生怕張三丰分心,激動傷勢。

  張三丰緩緩睜開眼來,說道:「少林派金剛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,看來非得靜養三月,傷勢難愈。」張無忌心道:「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,比我所料的更重。」只聽張三丰又道:「明教大舉上山。唉,不知遠橋、蓮舟他們平安否?岱巖,你說該當如何?」

  俞岱巖默然不答,心知山上除了師父和自己之外,其餘三、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,出面禦敵,只有徒然送死,今日之事,惟有自己捨卻一命,和敵人敷衍周旋,讓師父避地養傷,日後再復大仇,於是朗聲道:「靈虛,你去跟那些人說,我便出來相見,讓他們在三清殿等著。」靈虛答應著去了。

  張三丰和俞岱巖師徒相處日久,心意相通,聽他這麼說,已知其意,說道:「岱巖,生死勝負,無足介懷,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。我坐關十八月,得悟武學精要,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,此刻便傳了你罷。」

  俞岱巖一呆,心想自己殘廢已久,那還能學甚麼拳法劍術?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,怎有餘暇傳習武功,只叫了聲:「師父!」便說不下去了。

  張三丰淡淡一笑,說道:「我武當開派以來,行俠江湖,多行仁義之事,以大數而言,決不該自此而絕。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劍,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,講究以靜制動、後發制人。你師父年過百齡,縱使不遇強敵,又能有幾年好活?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,創制這套武功出來。遠橋、蓮舟、松溪、梨亭、聲谷都不在身邊,第三、四代弟子之中,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材,何況他也不在山上。岱巖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。武當派一日的榮辱,有何足道?只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代,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。」說到這裏,神采飛揚,豪氣彌增,竟似渾沒將壓境的強敵放在心上。

  俞岱巖唯唯答應,已明白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,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。

  張三丰緩緩站起身來,雙手下垂,手背向外,手指微舒,兩足分開平行,接著兩臂慢慢提起至胸前,左臂半環,掌與面對成陰掌,右掌翻過成陽掌,說道:「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。」跟著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,口中叫著招式的名稱:攬雀尾、單鞭、提手上式、白鶴亮翅,摟膝拗步、進步搬攔錘、如封似閉、十字手、抱虎歸山……

  張無忌目不轉睛的凝神觀看,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勢演得特別緩慢,使俞岱巖可以看得清楚,但看到第七招「手揮琵琶」之時,只見他左掌陽、右掌陰,目光凝視左手手臂,雙掌,慢慢合攏,竟是凝重如山,卻又輕靈似羽。張無忌斗然之間省悟:「這是以慢打快、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,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。」他武功本就極高,一經領會,越看越入神,但見張三丰雙手圓轉,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,精微奧妙,實是開闢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。

  約莫一頓飯時分,張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馬,上步攬雀尾,單鞭而合太極,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,雖在重傷之後,但一套拳法練完,精神反見健旺。他雙手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,說道:「這套拳術的訣竅是『虛靈頂勁、涵胸拔背、鬆腰垂臀、沉肩墜肘』十六個字,純以意行,最忌用力。形神合一,是這路拳法的要旨。」當下細細的解釋了一遍。

  俞岱巖一言不發的傾聽,知道時勢緊迫,無暇發問,雖然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,他只有硬生生的記住,倘若師父有甚不測,這些口訣總是由自己傳下去,日後再由聰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奧。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,張三丰的每一句口訣、每一記招式,都令他有初聞大道、喜不自勝之感。

  張三丰見俞岱巖臉有迷惘之色,問道:「你懂了幾成?」俞岱巖道:「弟子愚魯,只懂得三、四成,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。」張三丰道:「那也難為你了。倘若蓮舟在此,當能懂得五成。唉,你五師弟悟性最高,可惜不幸早亡,我若有三年功夫,好好點撥於他,當可傳我這門絕技。」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,心中不禁一酸。

  張三丰道:「這拳勁首要在似鬆非鬆,將展未展,勁斷意不斷……」正要往下解說,只聽得前面三清殿上遠遠傳來一個蒼老悠長的聲音:「張三丰老道既然縮頭不出,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行宰了。」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:「好啊!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。」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:「燒死老道,那是便宜了他。咱們擒住了他,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,讓大家瞧瞧這武學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樣。」

 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餘,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,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力,而功力確亦不凡。

  俞岱巖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,心下大怒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。張三丰道:「岱巖,我叮囑過你的言語,怎麼轉眼便即忘了?不能忍辱,豈能負重?」俞岱巖道:「是,謹奉師父教誨。」張三丰道:「你全身殘廢,敵人不會對你提防,千萬戒急戒躁。倘若我苦心創製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,那你便是我武當派的罪人了。」俞岱巖只聽得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,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凌辱欺侮,總之是要苟免求生,忍辱傳藝。

  張三丰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,交給俞岱巖道:「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,也不知是真是假,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,連他也投降了敵人,前來暗算於我,那麼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。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女俠贈送於我。你日後送還少林傳人。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,流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!」說著大袖一揮,走出門去。

  俞岱巖道:「抬我跟著師父。」明月和張無忌二人抬起軟椅,跟在張三丰的後面。

  ***

  四人來到殿上,只見殿中或坐或站,黑壓壓的都是人頭,總有三、四百人之眾。

  張三丰居中一站,打個問訊為禮,卻不說話。俞岱巖大聲道:「這位是我師尊張真人。各位來到武當山,不知有何見教?」

  張三丰大名威震武林,一時人人目光盡皆集於其身,但見他身穿一襲污穢的灰布道袍,鬚眉如銀,身材十分高大,此外也無特異情狀。

  張無忌看這干人時,只見半數穿著明教教眾的服色,為首的十餘人卻各穿本服,想是自高身份,不願冒充旁人。高矮僧俗,數百人擁在殿中,一時也難以細看各人面目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門外有人傳呼:「教主到!」殿中眾人一聽,立時肅靜無聲,為首的十多人搶先出殿迎接,餘人也跟著快步出殿。霎時之間,大殿中數百人走了個乾乾淨淨。

  只聽得十餘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,走到殿外停住。張無忌從殿門中望去,不禁一驚,只見八個人抬著一座黃緞大轎,另有七、八人前後擁衛,停在門口,那抬轎的八個轎夫,正是綠柳莊的「神箭八雄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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