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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朱長齡低聲道:「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,還帶了一個人來,此人姓謝名遜,外號叫作金毛獅王……」張無忌大吃一驚,身子發顫。

  朱長齡又道:「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有八拜之交,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,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,便是為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。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,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,殺傷了許多仇人,只是好漢敵不過人多,終於身受重傷。姚二弟為人機智,救了他逃到這裏,對頭們轉眼便要追到。對方人多勢眾,我們萬萬抵敵不住。我是捨命報恩,決意為謝大俠而死,可是你跟他並無半點淵源,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?張兄弟,我言盡於此,你快快去罷!敵人一到,玉石俱焚,再遲可來不及了。」

  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,又驚又喜,萬想不到義父竟會到了此處,問道:「他在哪……」朱長齡右手迭出,按住了他嘴巴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不許說話。敵人神通廣大,一句話不小心,便危及謝大俠的性命。你忘了適才的重誓麼?」張無忌點了點頭。

  朱長齡道:「我已跟你說明白了,張兄弟,你年紀雖小,我卻當你是好朋友,跟你推心置腹,絕無隱瞞。你即速動身為要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跟我說明白後,我更加不走了。」

  朱長齡沉吟良久,長歎一聲,毅然道:「好!咱們今後同生共死,旁的也不用多說。事不宜遲,須得動手了。」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,只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,身旁放著幾個包袱,似要遠行。張無忌東瞧西望,卻不見義父的影蹤。

  朱長齡晃著火摺,點燃了一個火把,便往大門上點去。頃刻間火光沖天而起,火頭延向四處,原來這座大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。西域天山、崑崙山一帶,自來盛產火油,常見油如湧泉,從地噴出,取之即可生火煮食。朱家莊廣廈華宅,連綿里許,但在火油助燃之下,焚燒極是迅速。

  張無忌眼見雕樑畫棟都捲入了熊熊火焰之下,心下好生感激:「朱伯伯畢生積蓄,無數心血,旦夕間化為灰燼,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。這等血性男子,世間少有。」

  當晚朱長齡夫婦、朱九真、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。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,由姚清泉率領,在洞外戒備。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,幸而敵人尚未趕到。

  第三日晚間,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,和姚清泉、張無忌從山洞深處走去,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道,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。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儲備充分,只是頗為悶熱。

  朱九真見張無忌不住伸袖拭汗,笑問:「無忌弟,你猜猜看,為甚麼這裏如此炎熱?你可知咱們是在甚麼地方?」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,登時醒悟:「啊,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。」朱九真笑道:「你真聰明。」

  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。敵人大舉來襲之時,眼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存,只有向遠處搜尋,絕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。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,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,雖是極盼和義父相見,一敘別來之情,但想眼前步步危機,連朱長齡都不敢去和他說話,自己怎能輕舉妄動?倘若誤了大事,自己送命不打緊,累了義父和朱家全家性命,那是多大的罪過?

 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,炎熱漸減,各人展開毛毯,正要就寢,忽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遠遠傳來,不多時便到了頭頂。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:「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啦,快追,快追!」各人雖在地底,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,原來地窖中有鐵管通向地面,傳下聲音。但聽得馬蹄聲雜沓,漸漸遠去。

  這一晚在頭頂上經過的追兵先後共有五批,有崑崙派的、崆峒派的、巨鯨幫的,另外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。每一批少則七、八人,多則十餘人,兵刃鏗鏘,健馬嘶吼,無不口出惡言,聲勢洶洶。張無忌心想:「我義父若非雙目失明,又受重傷,那會將你們這些么魔小醜放在心上?」

  待第五批人走遠,姚清泉拿起木塞,塞住了鐵管口,以免地窖中各人說話為上面偶然經過之人聽見。但他話聲仍是壓得極低,說道:「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。」朱長齡點了點頭。姚清泉伸手扳動門旁的機括,鐵門緩緩開了。他提著一盞火油燈,走進鐵門。

  這時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,站起身來,在姚清泉背後張望,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裏而臥。張無忌乍見義父寬闊的背影,登時熱淚盈眶。只聽姚清泉低聲道:「謝大俠覺得好些了嗎?要不要喝水?」

  突然間勁風響處,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燈應風而滅,跟前砰的一聲,姚清泉被謝遜一掌擊出,飛出鐵門,重重摔在地下。只聽謝遜大聲叫道:「少林派的,崑崙派的,崆峒派的眾狗賊,來啊,來啊,我金毛獅王謝遜怕你們不成?」

  朱長齡叫道:「不好,謝大俠神志迷糊了。」走到門邊,說道:「謝大俠,我們是你朋友,並非仇敵。」謝遜冷笑道:「甚麼朋友?花言巧語,騙得倒我嗎?」大踏步走出鐵門,發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,這一掌勁力凌厲,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的火焰不住晃動。朱長齡不敢擋架,轉身閃避,謝遜左手一拳直擊他面門。朱長齡逼不得已,舉臂架開,身子一幌,退了兩步。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不禁嚇得呆了。

  那謝遜拳掌如風,凌厲無比,朱長齡不敢與抗,只是退避。謝遜一掌擊不中朱長齡,掃在石牆之上,但見石屑紛飛,若是中在人體,那還了得?那謝遜長髮披肩,雙目如電,臉上血污斑斑,口中荷荷而呼,掌勢越來越猛烈。朱夫人和朱九真嚇得躲在壁角。朱長齡見他拳掌攻到,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。謝遜砰砰兩拳,登時將那桌子打得粉碎。

  張無忌茫然失措,張大了口,呆立在一旁,眼見這個「謝遜」絕不是他義父金毛獅王謝遜。他義父雙眼早盲,這人卻目光炯炯。只見這大漢一掌打出,朱長齡背靠石壁,已是退無可退,但並不出手招架,叫道:「謝大俠,我不是你的敵人,我不還手。」那大漢毫不理會,一掌打在他的胸口。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,叫道:「謝大俠,你相信了嗎?」那大漢喝道:「狗賊,再吃我一拳!」又是一拳打去。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,顫聲道:「你是我恩公義兄,便打死我,我也不還手。」那大漢狂笑道:「不還手最好,我便打死你。」左一拳,右一拳,齊中胸腹。朱長齡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身子軟倒。

  那大漢更不容情,又出拳打去。張無忌搶上一步,舉臂拚命擋格,只覺這一拳勁力好大,一震之下,幾乎氣也透不過來,當下不顧生死,叫道:「你不是謝遜,你不是……」那大漢怒道:「你這小鬼知道甚麼?」舉腳向他踢去。張無忌閃身避開,大叫:「你冒充金毛獅王,不懷好意,假的,假的……」

  朱長齡本已委頓在地,聽了張無忌的叫聲,當即掙扎爬起,指著那大漢叫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……你騙我……」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,射在那大漢臉上,身子向前一跌,順勢便點了他右乳下的「神封穴」。朱長齡重傷之後,已非那大漢的敵手,卻藉著噴血傾跌,出其不意,以家傳「一陽指」手法點中了他大穴。朱長齡又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,自己卻也已支持不住,暈倒在地。朱九真和張無忌忙搶上扶起。

  過了一會,朱長齡悠悠醒轉,問張無忌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朱伯伯,我再也不能隱瞞,你所說的恩公,便是家父。金毛獅王是我義父,我怎會認錯?」朱長齡搖了搖頭,微微苦笑,臉上神色自是半點也不相信。

  張無忌道:「我義父雙目已盲,這人眼目完好,便是最大的破綻。我義父在海外失明,此事外間無人知曉。這人前來冒充,卻不知我義父盲目這回事。」

  朱九真喜道:「無忌弟,你當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?這可太好了,太好了。」

  朱長齡兀自不信。張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崑崙的情由簡略說了。姚清泉旁敲側擊,問他武當山上諸般情形,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,聽他講得半點不錯,這才相信。

  朱長齡卻仍感為難,說道:「倘若這孩子說謊,咱們得罪了謝大俠,那可如何是好?」

  姚清泉拔出匕首,對著那大漢的右眼,說道:「朋友,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,你既要學他,便須學得到家些,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。我姓姚的上了你大當,若不是這位小兄弟識破,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?」說著匕首向前一送,刀尖直抵他眼皮,又問:「你到底是甚麼人?為甚麼冒充金毛獅王?」

  那大漢怒道:「有種便一刀將我殺了。我開碑手胡豹是甚麼人?能受你逼供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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