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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詹春柔聲道:「蘇大哥,小妹害了你,此刻心中好生後悔,好在我也陪你送命,這叫做命該如此。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,實在過意不去。」蘇習之嘆道:「我女人已在兩年前身故,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,一個六歲,一個四歲,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。」詹春道:「你府上還有誰啊?有人照料孩子麼?」蘇習之道:「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著。我嫂子脾氣暴躁,為人刁蠻,就只對我還忌著幾分。唉!今後這兩個娃娃,可有得苦頭吃了。」詹春低聲道:「都是我作的孽。」

  蘇習之搖頭道:「那也怪你不得。你奉了師門嚴令,不得不遵,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麼冤仇。其實,我中了你的餵毒暗器,死了也就算了,何必再打你一掌,又用暗器傷你?否則我以實情相告,你良心好,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。」詹春苦笑道:「我是害死你的兇手,怎說得上心好?」蘇習之道:「我沒怪你,真的,並沒怪你。」

  適才兩人拚命惡鬥,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,留戀人世,心中便具有仁善意。

  張無忌聽到這裏,心想:「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,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。」想起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,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,說道:「詹姑娘,你喪門釘上餵的是甚麼毒藥?」

  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、一個女孩,已覺奇怪,聽得張無忌如此詢問,更是驚訝,張無忌道:「我粗通醫理,兩位所受的傷毒,未必無救。」詹春道:「是甚麼毒藥,我可不知道。傷口中奇癢難當。我師父說道,中了這喪門釘後,只有四個時辰的性命。」張無忌道:「讓我瞧瞧傷勢。」

  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,又是衣衫破爛,全身污穢,活脫是個小叫化子,那裏信他能治傷毒?蘇習之粗聲道:「我二人命在頃刻,小孩兒快別在這兒囉唣,給我走得遠遠的罷。」

  張無忌不去睬他,從地上拾起喪門釘,拿到鼻邊一聞,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香。這些日來,他途中有暇,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《毒經》,於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,已莫不了然於胸,一聞到這陣香氣,即知喪門釘上餵的是「青陀羅花」的毒汁。《毒經》上言道,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,本身並無毒性,便喝上一碗,也絲毫無害,但一經和鮮血混和,卻生劇毒,同時腥臭轉為清香,說道:「這是餵了青陀羅花之毒。」

  詹春並不知喪門釘上餵的是何毒藥,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奇花,她卻是知道的,奇道:「咦,你怎知道?」要知青陀羅花是極罕見的毒花,源出西域,中土向來所無。張無忌點了點頭,說道:「我知道。」攜了楊不悔的手,道:「咱們走罷。」

  詹春忙道:「小兄弟,你若知治法,請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。」張無忌原本有心相救,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時那獰惡的面貌,不由得躊躇。蘇習之道:「小相公,在下有眼不識高人,請你莫怪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好罷!我試一試看。」取出金針,在詹春胸口「膻中穴」及肩旁左右「缺盆穴」刺了幾下,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,說道:「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,入腹卻是無礙。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,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。」

  蘇習之和詹春都頗覺不好意思,但這時性命要緊,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,只得輪流替對方吸出傷口中毒血。張無忌在山邊採了三種草藥,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,說道:「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暫不上攻,療毒卻是無效。咱們到前面市鎮去,尋到藥店,我再給你們配藥療毒。」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過之極,敷上草藥,登覺清涼,同時四肢不再麻軟,當下不住口的稱謝。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,撐著緩步而行。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,張無忌不願細說,只說自幼便懂醫理。

  行了一個多時辰,到了沙河店,四人投店歇宿。張無忌開了藥方,蘇習之便命店伴去抓藥。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,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,和別地無甚分別,但老百姓總算還有口飯吃。沙河店鎮上店舖開設如常。店伴抓了藥來,張無忌把藥煮好了,餵著蘇習之和詹春服下。

 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。張無忌每日變換藥方,外敷內服,到了第四日上,蘇詹二人身上所中劇毒已全部驅除。二人自是大為感激,問起張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。張無忌說了崑崙山坐忘峰的地名。

  詹春道:「蘇大哥,咱兩人的性命,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,可是我那五個師兄卻仍在到處尋你,這件事還沒了結。你便隨我上崑崙山走一遭,好不好?」蘇習之吃了一驚,道:「上崑崙山?」詹春道:「不錯。我同你去拜見家師,說明你確實並未學到『崑崙兩儀劍』的一招半式。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,你日後總是禍患無窮。」蘇習之心下著惱,說道:「你崑崙派忒也欺人太甚,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,累得險些進入鬼門關,該放手了罷?」詹春柔聲道:「蘇大哥,你替小妹想想這中間的難處。我去跟師父說,你確實沒學到劍法,那也沒甚麼,但我那五個師兄倘若再出手傷你,小妹心中如何過意得去?」

  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處數日,相互已生情意,蘇習之聽了她這軟語溫存的說話,胸中氣惱登時消了,又想:「崑崙派人多勢眾,給他們陰魂不散的纏上了,免不了還是將性命送在他們手裏為止。」詹春見他沉吟,又道:「你先陪我走一遭。你有甚麼要緊事,咱們去了崑崙山之後,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?」蘇習之喜道:「好,便是這般著。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?」詹春道:「師父素來喜歡我,我苦苦相求,諒來不會對你為難。這件事一了結,小妹還想去瞧瞧你的少爺小姐,免得他兩個小孩兒受你嫂子欺侮。」

  蘇習之聽她這般說,顯有以身相許之意,心中大喜,對張無忌道:「小兄弟,咱們都上崑崙山去,大夥兒一起走,路上也有個伴兒。」詹春道:「崑崙山脈綿延千里,不知有多少山峰,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。但我們崑崙派要在崑崙山中找一座山峰,總能找到。」

  次日蘇習之雇了一輛大車,讓張無忌和楊不悔乘坐,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。到了前面大鎮上,詹春又去替張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幾套衣衫,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。蘇詹二人見這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後,男的英俊,女的秀美,都大聲喝起采來。

  兩個孩子直到此時,始免長途步行之苦,吃得好了,身子也漸漸豐腴起來。

  漸行漸西,天氣一天冷似一天,沿途有蘇習之和詹春兩人照看,一路平安無事。到得西域後,崑崙派勢力雄強,更無絲毫阻礙,只是黃沙撲面,寒風透骨,卻也著實難熬。

  不一日來到崑崙山三聖坳,但見遍地綠草如錦,到處果樹香花。蘇習之和張無忌萬想不到在這荒寒之處竟然有這般好地方,都甚是歡喜。原來那三聖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,擋住了寒氣。崑崙派自「崑崙三聖」何足道以來,歷代掌門人於七、八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,派遣弟子東至江南,西至天竺,搬移奇花異樹前來種植。

  詹春帶著三人,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。一進門,只見一眾兄弟姊妹均深有憂色,只和她微一點頭,便不再說話。詹春心中嘀咕,不知發生了甚麼事,拉住一個師妹問道:「師父在家罷?」

  那女弟子尚未回答,只聽見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後堂傳了出來:「都是飯桶,飯桶!有甚麼事叫你們去辦,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。要你們這些膿包弟子何用?」跟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。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:「師父在發脾氣,咱們別去找釘子碰,明兒再來。」

  何太沖突然叫道:「是春兒嗎?鬼鬼祟祟的在說甚麼?那姓蘇小賊的首級呢?」詹春臉上變色,搶步進了內廳,跪下磕頭,說道:「弟子拜見師父。」

  何太沖道:「差你去辦的事怎麼樣啦?那姓蘇的小賊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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