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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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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無忌又是好笑,又是佩服,心道:「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,行事卻乾淨爽快,制得人半點動彈不得,手段好生厲害。」 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,張無忌甘捨自己性命相救楊不悔,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,不以尋常孩童相待,敬酒敬肉,當他是好朋友一般。 飲到酣處,鄧愈歎道:「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,受了一輩子的骯髒氣,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一口吃,這樣的日子,如何再過得下去?」花雲拍腿叫道:「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百姓,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,與其眼睜睜的餓死,不如跟韃子拼一拼。」徐達朗聲道:「今日人命賤於豬狗,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,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。普天之下,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?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於水火之中,活著也是枉然。」湯和也道:「不錯。咱們今日運氣好,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,明日未必再偷得到。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周,難道叫英雄豪傑都去作賊?」各人越說越氣憤,破口大罵韃子害人。 朱元璋道:「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,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嗎?是有骨氣的漢子,便殺韃子去!」湯和、鄧愈、花雲、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:「去,去!」 徐達道:「朱大哥,你這勞什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。你年紀最大,大伙都聽你的話。」 朱元璋也不推辭,說道:「今後咱們同生同死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」眾人一齊拿起酒碗喝乾了,拔刀砍桌,豪氣干雲。 楊不悔瞧著眾人,不懂他們說些甚麼,暗自害怕。張無忌卻想:「太師父一再叮囑,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。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,比之簡捷、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,為人卻好上萬倍了。」他對張三丰向來敬服之極,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,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。雖然如此,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。 朱元璋道:「好漢子說做便做,這會兒吃得飽飽的,正好行事。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,咱們先去揪來殺了。」花雲道:「妙極!」提刀站了起來。 徐達道:「且慢!」到廚下拿一隻籃子,裝了十四、五斤熟牛肉,交給張無忌,說道:「張兄弟,你年紀還小,不能跟我們幹這殺官造反的勾當。我們這幾個人人窮得精打光,身上沒半分銀子,只好送這幾斤牛肉給你。若是我們僥倖不死,日後相見,大夥兒好好再吃一頓牛肉。」 張無忌接過籃子,說道:「但盼各位建立大功,趕盡韃子,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。」 朱元璋、徐達、湯和、鄧愈等聽了,都拍手讚好,說道:「張兄弟,你說得真對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說著各挺兵刃,出廟而去。 張無忌心想:「他們此去是殺韃子,若不是帶著這個小妹子,我也跟他們去一起去了。他們只有七個人,倘是寡不敵眾,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要前來追殺,這廟中是不能住了。」於是挽了一籃牛肉,和楊不悔出廟而去。 黑暗中行了四、五里,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,火勢甚烈,知是朱元璋、徐達等人得手,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,心中甚喜。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,次晨又向西行。 *** 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,說之不盡。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,先天體質壯健,小小女孩長途跋涉,居然沒有生病,便有輕微風寒,張無忌採些草藥,隨手便給她治好了。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,最多也不過走上二、三十里,行了十五、六天,方到河南省境。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,處處饑荒,遍地餓殍。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,射禽殺獸,飽一天餓一天的,和楊不悔慢慢西行。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,也沒逢到江湖人物,至於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找歹主意,卻那裏是張無忌的對手? 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閒談,說要到崑崙山坐忘峰去。這老人雙目圓睜,驚得呆了,說道:「小兄弟,崑崙山離這裏何止十萬八千里,聽說當年有唐僧取經,這才去過。你們兩個娃娃,可不是發瘋了嗎?你家住那裏,快快回家去罷!」 張無忌一聽之下,不禁氣沮,暗想:「崑崙山這麼遠,那是去不了的啦,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受人重托,雖然路遠,又怎能中途退縮?我壽命無多,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,便是對不起紀姑姑。」不再跟那老人多說,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。 又行了二十餘天,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,面目憔悴。張無忌最為煩惱的,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,見媽媽總是不從天上飛下來,往往便哭泣半天。張無忌多方譬喻開導,說這一路西去,便是去尋她媽媽,又說個故事,扮個鬼臉,逗她破涕為笑。 這一日過了駐馬店,已是秋末冬初,朔風吹來,兩個孩子衣衫單薄,都禁不住發抖。張無忌除下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。楊不悔道:「無忌哥哥,你自己不冷嗎?」張無忌道:「我不冷,熱得緊。」使力跳了幾下。楊不悔道:「你待我真好!你自己也冷,卻把衣服給我穿。」這小女孩斗然間說起大人話來,張無忌不由得一怔。 便在此時,忽聽得山坡後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噹之聲,跟著腳步聲響,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惡賊,你中了我的餵毒喪門釘,越是快跑,發作得越快!」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,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,數丈後一個女子手持雙刀,追趕而至。那漢子腳步踉蹌,突然間足下一軟,滾倒在地。那女子追到他身前,叫道:「終叫你死在姑娘手裏!」那漢子驀地躍起,右掌拍出,波的一聲,正中那女子胸口。這一下力道剛猛,那女子仰天跌倒,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。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,恨恨的道:「取解藥來。」那女子冷笑道:「這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,只給餵毒暗器,不給解藥。我既落在你手裏,也就認命啦,可是你也別指望能活命。」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,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,果然不見解藥。那漢子怒極,提起那枚餵毒喪門釘用力一擲,釘在那女子肩頭,喝道:「叫你自己也嘗嘗餵毒喪門釘的滋味,你崑崙派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背上毒性發作,軟垂在地。那女子想掙扎爬起,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,又再坐倒,拔出肩頭的喪門釘,拋在地下。 一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,呼吸粗重,不住喘氣。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、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,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,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,不敢出來。 過了一會,只聽那漢子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,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崑崙派,當真是死不瞑目。你們追趕了我千里路,非殺我不可,到底為了甚麼?詹姑娘,你好心跟我說了罷!」言語之中,已沒甚麼敵意。 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餵毒喪門釘的厲害,眼見勢將和他同歸於盡,已是萬念俱灰,幽幽的道:「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,這路『崑崙兩儀劍』,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,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,也要遭剜目之刑,何況你是外人?」蘇習之「啊」的一聲,說:「他媽的,該死,該死!」詹春怒道:「你死到臨頭,還在罵我師父?」 蘇習之道:「我罵了便怎樣?這不是冤枉嗎?我路過白牛山,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,覺得好奇,便瞧了一會。難道我瞧得片刻,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?我真有這麼好本事,你們幾名崑崙子弟又奈何得了我?詹姑娘,我跟你說,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,別說我沒學到這『崑崙兩儀劍』的一招半式,就算學了幾招,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。」 詹春默然不語,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,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,便派出六名弟子,千里追殺,終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,心想事到如今,這人也已不必說謊,他既說並未偷學武功,自是不假。 蘇習之又道:「他給你們餵毒暗器,卻不給解藥,武林中有這個規矩嗎?他媽的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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