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九〇


  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痛或癢、或酸或麻,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,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喝下去,只要解得一時之苦,那也是甘之如飴,聽了張無忌的話,人人大喜應諾。

  張無忌道:「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,以免治死了人,累及『醫仙』的令譽,請大家到門外罷。」眾人卻又躊躇起來,眼見他不過十四、五歲,本領究竟有限,在「醫仙」家中多少有些倚仗,這出門去治,別給他亂攪一陣,傷上加傷,多受無謂的痛苦。

  簡捷卻大聲道:「我頭皮癢死了,小兄弟,請你先替我治。」說罷便叮叮噹噹的拖著鐵鍊,走出門去。

  張無忌沉吟半晌,到儲藥室中揀了南星、防風、白芷、天麻、羌活、白附子、花蕊石等十餘味藥物,命僮兒在藥臼中搗爛,和以熱酒,調成藥膏,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。藥膏著頭,簡捷痛得慘叫一聲,跳了起來,他不住口的大叫:「好痛,痛得命也沒了。嘿,還是痛的好,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。」他牙齒咬得咯咯直響,在草地上來回疾走,連叫:「痛得好,他媽的,這小子真有點兒本領。不,張小俠,我姓簡的多謝你才成。」

  眾人見簡捷頭癢立時見功,紛紛向張無忌求治。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,在地下不住打滾大聲呼號,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餘條活水蛭。那水蛭入胃不死,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。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:水蛭遇蜜,化而為水。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,於是命僮兒取過一大碗蜜來,命那人服了下去。

 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,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,見張無忌忙得滿頭大汗,正替各人治傷。紀曉芙便幫著包紮傷口,傳遞藥物。只有楊不悔無憂無慮,口中吃著杏脯蜜棗,追撲蝴蝶為戲。

  直到午後,張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整治完竣。出血者止血,疼痛者止痛。但各人的傷勢均是古怪複雜,但理外傷,僅為治標。張無忌回房睡了幾個時辰,睡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,跳起身來,只見有幾人固是略見痊可,但大半卻反見惡化。他束手無策,只得去說給胡青牛聽。

  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這些人又不是我們明教中人,死也好,活也好,我才不理呢。」張無忌靈機一動,說道:「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,體外無傷,但腹內瘀血脹壅,臉色紅腫,昏悶欲死,先生便如何治法?」胡青牛道:「倘若是明教弟子,我便用山甲、歸尾、紅花、生地、靈仙、血竭、桃仙、大黃、乳香、沒藥,以水酒煎好,再加童便,服後便瀉出瘀血。」

  張無忌又道:「假若有一明教弟子,被人左耳灌入鉛水,右耳灌入水銀,眼中塗了生漆,疼痛難當,那便如何?」胡青牛勃然怒道:「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?」張無忌道:「那人果是歹毒,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傷,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。」胡青牛思索片刻,說道:「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,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,鉛塊溶入水銀,便隨之流出。再以金針深入右耳,水銀可附於金針之上,慢慢取出。至於生漆入眼,試以螃蟹搗汁敷治,或能化解。」

  如此這般,張無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,都假托為明教弟子受傷,向胡青牛請教。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,卻也教以治法。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怪,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後,有些法子不能見效,胡青牛便潛心思考,另擬別法。

  如此過了五、六日,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癒。紀曉芙所受的內傷原來乃是中毒。張無忌診斷明白後,以生龍骨、蘇木、土狗、五靈脂、千金子、蛤粉等藥給她服下,解毒化淤,再搭她脈搏,便覺脈細而緩,傷勢漸輕。

  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,地下舖了稻草,席地而臥。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有一個小小茅舍,和女兒共住,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。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豪客,這時命懸張無忌之手,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。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,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,也可說大有所獲。

  這一天早晨起來,察看紀曉芙的臉色,只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,似是傷勢又有反覆,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,忙搭她脈搏,叫她吐些口涎,調在「百合散」中一看,果是體內毒性轉盛。張無忌苦思不解,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。胡青牛嘆了口氣,說了治法。張無忌依法施為,果有靈效。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,腐臭難當。數日之間,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,明明已痊癒了八、九成,但一晚之間,忽又轉惡。

  張無忌不明其理,去問胡青牛時,胡青牛總道:「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,倘若一醫便愈,又何必到蝴蝶谷來,苦苦求我?」

  這天晚上,張無忌睡在床上,潛心思索:「傷勢反覆,雖是常事,但不致於十五人個個如此,又何況一變再變,真是奇怪得緊。」直到三更過後,他想著這件事,仍是無法入睡。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,悄然放輕了腳步走過。

  張無忌好奇心起,伸舌濕破窗紙,向外張望,只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,隱沒在槐樹之後,瞧這人的衣著,宛然便是胡青牛。

  張無忌大奇:「胡先生起來作甚?他的天花好了嗎?」但胡青牛這般行走,顯是不願被人瞧見,過了一會,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。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,暗道:「他是去欺侮紀姑姑嗎?我雖非他的敵手,這件事可不能不管。」縱身從窗中跳出,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面,只見他悄悄進了茅舍。那茅舍於倉卒之間胡亂搭成,無牆無門,只求聊避風雨而已,旁人自是進出自如。

  張無忌大急,快步走到茅舍背後,伏地向內張望,只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,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,投在紀曉芙的藥碗之中,當即轉身出外。張無忌一瞥之下,見他臉上仍用青布幪住,不知天花是否已癒,一剎那間,心中恍然大悟,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:「原來胡先生半夜裏偷偷前來下毒,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。」

  但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、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,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,等了好一會不見出來,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,不免多費時光。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,拿起藥碗一聞,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「八仙湯」,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,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。便在此時,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,知是胡青牛步入臥室。

  張無忌放下藥碗,輕聲叫道:「紀姑姑,紀姑姑!」紀曉芙武功不弱,本來耳目甚靈,雖在沉睡之中,只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,但張無忌叫了數聲,她終是不醒。張無忌只得伸手輕搖她的肩頭,搖了七、八下,紀曉芙這才醒轉,驚問:「是誰?」張無忌低聲道:「紀姑姑,是我無忌。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,不能再喝,你拿去倒在溪中,一切別動聲色,明日跟你細談。」紀曉芙點了點頭。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,回到自己臥室之外,仍從窗中爬進。

 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,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,越追越遠。紀曉芙知他用意,隨後跟來。這幾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耍,別人見他三人走遠,誰也沒有在意。走出里許,到了一處山坡,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。紀曉芙對女兒道:「不兒,別追蝴蝶啦,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,咱們每人戴一個。」楊不悔很是高興,自去採花摘草。

  張無忌道:「紀姑姑,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,為甚麼要下毒害你?」

  紀曉芙一怔,道:「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,直到今日,也是沒見過他一面,那裏談得上『仇怨』兩字?」微一沉吟,又道:「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,只稱他醫術如神,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,只可惜身在明教,走了邪路。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。他,他為甚麼要下毒害我?」

  張無忌於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,又道:「我聞到你那碗『八仙湯』中,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味。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,但毒性甚烈,下的份量決不能重,尤其和八仙湯中八味藥均有衝撞,於你身子大有損害。雖不致命,可就纏綿難愈了。」紀曉芙道:「你說餘外十四人也是這樣,這事更加奇怪。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,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。」

  張無忌答道:「紀姑姑,這蝴蝶谷甚是隱僻,你怎地會知這裏?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?這些事跟我無關,原是不該多問,但眼前之事甚是蹺蹊,請你莫怪。」

  紀曉芙臉上一紅,明白了張無忌話中之意,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,說起來令她尷尬,便道:「你救了我的性命,我還能瞞你甚麼?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,你年紀雖小,我滿腔的苦處除了對你說之外,這世上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。」說到這裏,不禁流下淚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