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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當下張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中,剪破她創口的衣服,發覺她肩臂上共受了三處刀傷,臂骨亦已折斷,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。這等骨碎,在外科中本是極難接續,但在「蝶谷醫仙」的弟子看來,卻也尋常,於是替她接骨療傷,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,再開了一張藥方,命僮兒接方煎藥。他初次替人接骨,手法未免不夠敏捷,但忙了個把時辰,終於包紮妥善,說道:「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,待會麻藥藥性過了,傷口會痛得很厲害。」紀曉芙道:「多謝你啦!」張無忌到儲藥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,拿去給楊不悔吃,那知道她昨晚一夜不睡,這時已經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。張無忌將棗杏放在她衣袋中,回到草堂。

  華山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起身來,向張無忌深深一揖,說道:「小先生,胡先生既是染病,只好煩勞小先生給我們治一治,大夥兒盡感大德。」

  張無忌學會醫術之後,除了替常遇春、紀曉芙治療之外,從未用過,眼見十四人或內臟震傷,或四肢斷折,傷處各有不同,常言道學以致用,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,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語,答道:「此處是胡先生家中,小可也是他的病人,如何敢擅自作主?」

  那漢子鑒貌辨色,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,便再捧他一捧,奉上一頂高帽,說道:「自來名醫都是五、六十歲的老先生,那知小先生年紀輕輕,竟具這等本領,真是世上少見,還盼顯一顯身手。」

  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:「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,得蒙小先生救治,大家出去一宣揚,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,旦夕之間,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。」

  張無忌畢竟年紀幼小,不明世情,給他兩人這麼一吹一捧,不免有些歡喜,說道:「名聞天下有甚麼好?胡先生既不肯動手,我也無法。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,這樣罷,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是。」於是取出金創藥來,要替各人止血減痛。

  待得詳察每人傷勢,不由得越看越是驚奇,原來每人的傷勢固有不同,而且傷法甚為奇特,均是胡青牛所授傷科症狀中從未提過的。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,針上而且餵毒,有人肝臟被內力振傷,但醫治肝傷的「行間」、「中封」、「陰包」、「五里」諸要穴卻都被人用尖刀戳爛,顯然下手之人也是精通醫理,要叫人無從著手醫治。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,不斷咳嗽咯血。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,可又沒傷到心肺。有一人雙手被割,卻被左手接在右臂上,右臂手接在左臂上,血肉相連,不倫不類。更有一人全身青腫,說是被蜈蚣、蠍子、黃蜂等二十餘種毒蟲同時蜇傷。

  張無忌只看了六七人,已是大皺眉頭,心想:「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,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。這下手傷人的兇手,為何挖空心思,這般折磨人家。」

  忽地心念一動:「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,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內傷,否則何以她一人卻是例外?」忙走進廂房,一搭紀曉芙的脈搏,登時吃了一驚,但覺她脈搏跳動忽強忽弱、時澀時滑,顯是內臟有異,但為甚麼會變得這樣,實是難明其理。

  那十四人傷勢甚奇,他也不放在心上,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,此時受這些怪罪,也算活該,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,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,低聲道:「先生,你睡了嗎?」只聽胡青牛道:「甚麼事?不管他是誰,我都不治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是。只是這些人所受之傷,當真奇怪得緊。」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。

  胡青牛隔著布簾,聽得極是仔細,有不明白之處,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。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,才將十五人的傷勢細細說完。胡青牛口中不斷「嗯,嗯」答應,顯是在用心思索,過了良久,說道:「哼,這些怪傷,卻也難我不到……」

  張無忌身後忽有人接口道:「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:『你枉稱名醫,可是這十五種怪傷,料你一種也醫不了。』哈哈,果然你只有躲將起來,假裝生病。」

  張無忌回過頭來,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手伽藍簡捷。他頭上一根毛髮也沒有,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,後來才知是給人塗了烈性毒藥,頭髮齊根爛掉,毒藥還在向內侵蝕,只怕數日之內毒性入腦,非大發癲狂不可。這時他雙手被同伴用鐵鍊縛住,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,否則如此奇癢難當,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骨頭了。

  胡青牛淡淡的道:「我治得了也罷,治不了也罷,總之我是不會給你治的。我瞧你尚有七、八日之命,趕快回家,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,在這裏囉哩囉唆,究有何益?」

  簡捷頭上癢得實在難忍,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,手上的鐵鍊叮噹急響,氣喘吁吁的道:「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,我看你也難得好死,大家聯手,共抗強敵,不是勝於你躲在房中待斃嗎?」胡青牛道:「你們倘若打得過他,早已殺了他啦!我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手,有甚麼用?」

  簡捷哀求一陣,胡青牛不再理睬。簡捷暴跳如雷,喝道:「好,左右是個死,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。咱們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做翻你這賊大夫,大夥兒一起送命。」

  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,正是先前嘔血那人,他伸手入懷,掏出一柄峨嵋刺,點在簡捷胸口,冷冷的道:「你得罪胡前輩,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。你要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好啊,而就先給你這麼一下。」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,但他雙手被鐵鍊綁住,無法招架,只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,不住喘氣。

  那姓薛的朗聲道:「胡前輩,晚輩薛公遠,是華山鮮于門下弟子,這裏給你老人家磕頭啦!」說著跪了下去,磕了幾個響頭。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,那胡青牛硬的不吃,這小子磕頭軟求,或者能成。薛公遠行過大禮,又道:「胡前輩身有貴恙,那是我們沒福。這裏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,還請胡前輩允可,讓他給我們治一治。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,除了蝶谷醫仙的弟子,普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的了。」

  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這孩子名叫張無忌,他是武當派弟子,乃『銀鉤鐵劃』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,張三丰的再傳弟子。我胡青牛是明教中人,是你們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,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甚麼干係?他自己身中陰毒,求我醫治,可是我立過重誓,除非是明教中人,決不替人治傷了毒。這姓張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,我怎能救他性命?」

  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,初時只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,那麼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,遇到疑難之處,胡青牛定肯指點,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。

  只聽胡青牛又道:「你們賴在我家裏不走,哼哼,以為我便肯發善心嗎?你們問問這小孩,他賴在我家裏多久啦。」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,只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比,又比了一比。薛公遠道:「二十天?」張無忌道:「整整兩年另兩個月。」簡薛二人面面相覷,都透了一口長氣。

  胡青牛道:「他便再賴十年,我也不能救他性命。一年之內,纏結在他五臟六腑中的陰毒定要發作,無論如何不過明年此日。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明尊立下重誓,便是生我的父親,我自己的親生兒女,只要不是明教弟子,我便不能用醫道救他們性命。」

  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,正要走出,胡青牛呼道:「這個武當派的少年也懂一點醫理,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遠不及我明教,但也還不至於整死人。他武當派肯救也好,見死不救也好,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。」

  薛公遠一怔,聽他話中之意,似是要張無忌動手,忙道:「胡前輩,這位小俠若肯出手相救,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。」胡青牛道:「他救不救,關我屁事?無忌,你聽著,在我胡青牛屋中,你不可妄使醫術,除非出我家門,我才管不著。」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,這時一聽此言,又是呆了,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。

  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,當即明白,說道:「胡先生有病在身,你們不可多打攪他,請跟我出來。」三人來到草堂。張無忌道:「各位,小可年幼識淺,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,是否醫治得好,殊無把握。各位若是信得過的便容小可盡力一試,生死各憑天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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