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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張無忌走到門外,只見馬車馳得甚快,轉眼間到了門外,頓然而止。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,從車中抱出一個禿頭老者,問道:「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嗎?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……」第三句話沒說出口,身子幌了幾下,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,一齊摔倒在地。說也湊巧,拉車的兩匹健馬也乏得脫了力,口吐白沫,同時跪倒。

  瞧了二人這般神情,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來,途中毫沒休息,以致累得如此狼狽。張無忌聽到「崆峒門下」四字,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,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,這禿頭老者當日雖然沒曾來到武當,但料想也非好人,正想回絕,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,又有四五人走來,有的一跛一拐,有的互相攜扶,都是身上有傷。

  張無忌皺起眉頭,不等這干人走近,朗聲說道:「胡先生染上了天花,自身難保,不能為各位治傷。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,以免耽誤了傷勢。」

  待得那干人走近,看清楚共有五人,個個臉如白紙,竟無半點血色,身上卻沒有傷痕血跡,看來都是受了內傷。為首一人又高又胖,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,三人相對苦笑,原來三批人都是相識的。張無忌好奇心起,問道:「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嗎?」那胖子道:「不錯。」那最先到達、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:「小兄弟貴姓?跟胡先生怎生稱呼?」張無忌道:「我是胡先生的病人,知道胡先生說過不治,那是決計不治的,你們便賴在這裏也沒用。」

  說話間,先後又有四個人到來,有的乘車,有的騎馬,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。

  張無忌大感奇怪:「蝴蝶谷地處偏僻,除了魔教中人,江湖上知者甚少,這些人或屬崆峒,或隸華山,均非魔教,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,又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?」又想:「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,要取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,卻何以只將各人打得重傷?」

 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,有的一聲不響,但都是磨著不走,眼見天色將晚,十四個人擠滿了一間草堂。煮飯的僮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。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,自顧自的吃了,翻開醫書,點了油燈閱讀,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,心想:「我既學了胡先生的醫術,也得學一學他『見死不救』的功夫。」

  ***

  夜闌人靜,茅舍中除了張無忌翻讀書頁、傷者粗重的喘氣之外,再無別的聲息。突然之間,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,足步緩慢,走向茅舍而來。

  過了片刻,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:「媽,屋子裏有燈火,這就到了。」從聲音聽來,女孩年紀甚幼。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孩子,你累不累?」那女孩道:「我不累。媽,醫生給你治病,你就不痛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嗯,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治。」

  張無忌心中一震:「這女子的聲音好熟!似乎是紀曉芙姑姑。」只聽那女孩道:「醫生定會給你治的。媽,你別怕,你痛得好些了嗎?」那女子道:「好些了,唉苦命的孩子。」張無忌聽到這裏,再無懷疑,縱身搶到門口,叫道:「紀姑姑是你嗎?你也受了傷嗎?」月光之下,只見一個青衫女子攜了一個小女孩,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。

  她在武當山見到張無忌時,他未滿十歲,這時相隔將近五年,張無忌自孩童成為少年,黑夜中突然相逢,那裏認得出來,一愕之下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張無忌道:「紀姑姑,你不認得我了罷?我是張無忌。在武當山上,我爹爹媽媽去世那天,曾見過你一面。」

  紀曉芙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,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,卻攜了一個女兒,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,雖然年少,終究難以交代,不由得又羞又窘,脹得滿臉通紅。她受傷本是不輕,一驚之下,身子搖幌,便要摔倒。

  她小女兒只有八、九歲年紀,見母親快要摔跤,忙雙手拉住她手臂,可是人小力微,濟得甚事?眼見兩人都要摔跌,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,道:「紀姑姑,請進去休息一會。」扶著她走進草堂。燈火下只見她左肩和右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,包紮的布片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,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,無法自止。

  張無忌此時醫術,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「名醫」,聽得她咳聲有異,知是肺葉受到了重大的震盪,便道:「紀姑姑,你右手和人對掌,傷了太陰肺脈。」

 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,隔著衣服,便在她肩頭「雲門」、胸口「華蓋」、肘中「尺澤」等七處穴道上刺了下去。其時他的針灸之術,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已有天壤之別。這兩年多來,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,於診斷病情、用藥變化諸道,限於見聞閱歷,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遠,但針灸一門,卻已學到了這位「醫仙」的七、八成本領。

  紀曉芙初見他取出金針,還不知他的用意,那知他手法極快,一轉眼間,七枚金針便分別刺入了自己穴道,她這七處要穴全屬手太陰肺經,金針一到,胸口閉塞之苦立時大減。她又驚又喜,說道:「好孩子,想不到你在這裏,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。」

  那日在武當山上,紀曉芙見張翠山、殷素素自殺身亡,憐憫張無忌孤苦,曾柔聲安慰,又除下自己頸中黃金項圈,要想給他。但張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,將所有上山來的人,都當作迫死他父母的仇人,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,使她難以下台。後來張無忌年紀大後,得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,共抗強敵,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,而於紀曉芙對他的一番心意,事後回想,心中更常自感激。

  兩年之前,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中見到紀曉芙力救彭和尚,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,至於她何以未婚生子、是否對不起殷叔叔等情由,他年紀尚小,於這男女之情全不瞭然,聽過之後便如春風過耳,絕不縈懷。紀曉芙自己心虛,斗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,深感無地自容,其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,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,那麼她口中所說的壞事,也就未必是壞。

  他這時但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,眉目如畫,黑漆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,好奇的望著自己。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,低聲道:「媽,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?那痛得好些了嗎?」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「媽」,又是臉上一紅,事以至此,也無法隱瞞,臉上神色甚是尷尬,道:「這位是張家哥哥,他爹爹是媽的朋友。」向張無忌低聲道:「她……她叫『不悔』。」頓了頓,又道:「姓楊,叫楊不悔!」張無忌笑道:「好啊,小妹妹,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,我叫張無忌,你叫楊不悔。」

  紀曉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,並無責難之意,心下稍寬,向女兒道:「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,媽已不大痛啦。」

  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,突然走上前去,抱住張無忌,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。她除了母親之外,從來不見外人,這次母親身受重傷,急難之中,竟蒙張無忌替她減輕痛苦,心中自是大為感激。她對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,向來是撲在她懷裏,在她臉上親吻,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。

  紀曉芙含笑斥道:「不兒,別這樣,無忌哥哥不喜歡的。」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,不明其理,問張無忌道:「你不喜歡嗎?為甚麼不要我對你好?」張無忌笑道:「我喜歡的,我也對你好。」在她柔嫩的面頰上也輕輕吻了一下。楊不悔拍手道:「小醫生,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,我就再親你一下。」

  張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,甚是可愛。他十多年來,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,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,也大了他八歲。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,相聚不到一天,便即分手,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,這時不禁心道:「要是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,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。」他還只十四歲,童心猶是極盛,只是幼歷坎坷,實無多少玩耍的機會。

  紀曉芙見聖手伽藍簡捷等一干人傷勢狼藉,顯是未經醫理,她不願佔這個便宜,說道:「這幾位比我先來,你先瞧瞧他們罷。這會兒我已好得多了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。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,不能醫人。這幾位卻不肯走。紀姑姑,你並非向胡先生求見。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,略通一點粗淺的醫道,你若信得過,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。」

  紀曉芙受傷後得人指點,來到蝴蝶谷,原和簡捷等人一般,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,這時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,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,顯是那「見死不救」胡青牛不肯施治,何況張無忌適才給她針治要穴,立時見效,看來他年紀雖小,醫道卻著實高明,便道:「這可多謝你啦。大國手不肯治,請小國手治療也是一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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