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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,出神半晌,悠悠的道:「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,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。我救活了的人,竟反過來狠狠的害我。有一個少年,在貴州苗疆中了金蠶蠱毒,那是無比的劇毒,中者固然非死不可,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。我三日三晚不睡,耗盡心血救了他,和他義結金蘭,情同手足,又把我的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。那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親妹子。你道此人是誰?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。」

  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,精神極是苦惱,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,暗想:「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,這才養成了『見死不救』的性子。」問道:「這個忘恩負義、狼心狗肺的人是誰?」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:「他……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于通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怎不去找他算賬?」

  胡青牛嘆道:「我前後找過他三次,都遭慘敗,最後一次險些命喪他手。此人武功了得,更兼機智絕倫,他的外號便叫『神算子』,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。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,人多勢眾。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,教內高手自相殘殺,個個都是自顧不暇,無人能夠相助,再說,我也恥於求人。這場怨仇,只怕是報不成了。唉,我苦命的妹子,我自幼父母見背,兄妹倆相依為命……」說到這裏,眼中淚光瑩然。

  張無忌心想:「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。」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:「今日我說的話,從此不得跟我再提,若是洩漏給別人知曉,我治得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」張無忌本想挺撞他幾句,但忽地心軟,覺得此人遭際之慘,亦不下於己,便道:「我不說就是。」胡青牛摸了摸他頭髮,歎道:「可憐,可憐!」轉身進了內堂。

 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,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,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,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,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。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,但見他善解人意,山居寂寞,大是良伴,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、方脈針灸之術。張無忌潛心鑽研,學得極是用心。胡青牛見他悟心奇高,對「黃帝蝦蟆經」、「西方子明堂灸經」、「太平聖惠方」、「針灸甲乙經」、孫思邈「千金方」等醫學尤有心得,不禁歎道:「以你的聰明才智,又得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,不到二十歲,該當便能和華佗、扁鵲比肩,只是……唉,可惜,可惜!」

  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,壽命也終了,這般苦學,又有何用?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,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,待見到常遇春時,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以如原狀,又盼能令俞岱巖不必靠人扶持,能自己行走。這是他的兩大心願,若能於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,也無所憾了。

  ***

  谷中安靜無事,歲月易逝,如此過了兩年有餘,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。這兩年之中,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,說張三丰知他病況頗有起色,十分欣喜,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,以求痊癒。張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,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,由於門派有別,不便前來探視。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,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。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,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,眾百姓衣食不周,群盜並起,眼見天下大亂;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者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,也是愈趨激烈,雙方死傷均重,冤仇越結越深。

 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,均是稍住數日即去,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。

  一日晚間,張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「此事難知」,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睏倦,當即上床安睡。次日起身,更覺頭痛得厲害,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,走到庭上,只見日影西斜,原來已是午後。他吃了一驚:「這一覺睡得好長,看來是生了病啦。」一搭自己的脈搏,卻無異狀,更是暗驚:「莫非我陰毒發作,陽壽已盡?」

  走到胡青牛房外,只見房門緊閉,輕輕咳嗽了一聲。只聽胡青牛道:「無忌,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,你自個兒讀書罷。」張無忌應道:「是。」他關心胡青牛病勢,說道:「先生,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?」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:「不用了。我已對鏡照過,並無大礙,已服了牛黃犀角散。」

  當天晚上,僮兒送飯進房,張無忌跟進去,只見胡青牛臉色憔悴,躺在床上。胡青牛揮手道:「快出去。你知我生的是甚麼病?那是天花啊。」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,果有點點紅斑,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,調理不善,重則致命,輕則臉麻皮,胡青牛醫道精湛,雖染惡疾,自無後患,但終究不禁擔心。

  胡青牛道:「你不可再進我房,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,你和僮兒不可混用。」沉吟片刻,又道:「無忌,你還是出蝴蝶谷去,到外面借宿半個月,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。」張無忌道:「不必。先生有病,我若避開,誰來服侍你?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。」胡青牛道:「你還是避開的好。」但說了良久,張無忌總是不肯。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,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,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,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。胡青牛道:「好罷,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。」

  如此過了三日,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,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,精神倒還健旺,飯量反較平時為多,料想無礙。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份量,那僮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。

  到第四天下午,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,誦讀「黃帝內經」中那一篇「四氣調神大論」,讀到「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,不治已亂治未亂,此之謂也。大病已成而後藥之。亂已成而後治之,譬猶渴而穿井,鬥而鑄錐,不亦晚乎?」不禁暗暗點頭,心道:「這句話說得真是不錯,口渴時再去掘井,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,那確是來不及了。國家擾亂後再去平變,雖然復歸安定,也已元氣大傷。疾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。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,卻不能未病先治。」又想到內經「陰陽應像大論」中那幾句話:「善治者治皮毛,其次治肌膚,其次治筋脈,其次治六腑,其次治五臟。治五臟者,半死半生也。」心道:「良醫見人疾病初萌,即當治理。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,已只一半把握了。似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,何止半死半生,簡直便是九死一生。」

  正讚歎前賢卓識、行復自傷之際,忽聽得隱隱蹄聲,自谷外直響進來,不多時已到了茅舍外,只聽一人朗聲說道:「武林同道,求見醫仙胡先生,求他老人家治病。」

  張無忌走到門口,只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,手中牽著三匹馬,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,衣上血跡模糊,顯見身受重傷。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,布上也是染滿鮮血,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,看來受傷也是不輕。

  張無忌道:「各位來得真是不巧,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,臥床不起,無法為各位效勞。還是另請高明罷!」那漢子道:「我們奔馳數百里,命在旦夕,全仗醫仙救命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胡先生身染天花,病勢甚惡,此是實情,決不敢相欺。」那漢子道:「我三人此番身受重傷,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,那是必死無疑的了。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,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。」張無忌:「既是如此,請問尊姓大名。」那漢子道:「我三人賤名不足道,便請說是華山派鮮掌門的弟子。」說到這裏,身子搖搖欲墜,已是支持不住,猛地裏嘴一張,噴出一大口鮮血。

  張無忌一凜,心想:「華山派鮮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,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。」走到胡青牛房外,說道:「先生,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,前來求醫,說是華山派鮮門的弟子。」胡青牛「咦」的一聲,怒道:「不治不治,快趕出門去!」

  張無忌道:「是。」回到草堂,向那漢子說道:「胡先生病體沉重,難以見客,還請原諒。」那漢子皺起眉頭,正待繼續求懇,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,伸手彈出,只見金光閃動,拍的一聲,一件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中桌上。那瘦漢子說道:「你拿這朵金花去給『見死不救』看,說我三人都是給這金花的主兒打傷的。那人眼下便來尋他的晦氣,『見死不救』若是治好了我們的傷,我們三人便留在這裏,助他禦敵。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濟,也總是多三個幫手。」

  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,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,走近桌邊,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,和真梅花一般大小,白金絲作的花蕊,打造得十分精巧。他伸手去拿,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,金花嵌入桌面,竟然取不出來,只得拿過一把藥鑷,挑了幾下,方才取出,心想:「這瘦漢子的武功不弱,但在這金花主兒手下卻傷得這般厲害,他說那人要來尋仇,倒須跟先生說知。」於是手托金花,走到胡青牛房外,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。

  胡青牛道:「拿進來我瞧。」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,揭開門簾,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,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,窗戶都用氈子遮住。胡青牛臉蒙著一塊青布,只露出一對眼睛。張無忌暗自心驚:「不知青布之下,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?病好之後,會不會成為麻皮?」胡青牛道:「將金花放在桌上,快退出房去。」

  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,揭開門簾出房,還沒掩上房門,聽胡青牛道:「他三人的死活,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干。胡青牛是死是活,也不勞他三個操心。」波的一聲,那朵金花穿破門簾,飛擲出來,噹的一響,掉在地下。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,從未見他練過武功,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神醫卻也是武學高手,雖在病中,武功未失。

  張無忌拾起金花,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,搖了搖頭,道:「胡先生實是病重……」猛聽得蹄聲答答,車聲轔轔,有一輛馬車向谷中馳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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