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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到了晚上,雨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,一個霹靂緊跟著一個霹靂。張無忌把牙一咬,心想:「便是把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。」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櫃中取了八根金針,走到常遇春身畔,說道:「常大哥,這幾日小弟竭盡心力,研讀胡先生的醫書,雖是不能通曉,但時日緊迫,不能再行拖延。小弟只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,若是不幸出了岔子,小弟也不獨活便是。」

  常遇春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兄弟說那裏話來?你快快給我下針施治。若是天幸得救,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。倘若兩針三針將我扎死了,也好過在這污泥坑中活受罪。」

  張無忌雙手顫抖,細細摸準常遇春的穴道,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「關元穴」中刺了下去。他未練過針灸之術,施針的手段自是極為拙劣,只不過照著胡青牛每日給他施針之法,倚樣葫蘆而已。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製,非有深湛內力,不能使用。張無忌用力稍大,那針登時彎了,再也刺不進去,只得拔將出來又刺。自來針刺穴道,決無出血之理,但他這麼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,常遇春「關元穴」上登時鮮血湧出。「關元穴」位處小腹,乃人身要害,這一出血不止,張無忌心下大急,更是手足無措起來。

 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,張無忌回過頭來,只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後,悠閒自得,笑嘻嘻的瞧著他弄得兩手都染滿了鮮血。張無忌急道:「胡先生,常大哥『關元穴』流血不止那怎麼辦啊?」胡青牛道:「我自然知道怎麼辦,可是何必跟你說?」張無忌昂然道:「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,請你快救常大哥,我立時死在你面前便是。」

  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我說過不治,總之是不治的了。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,又不是摧命的無常,你死了於我有甚麼好處?便是死十個張無忌,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。」

  張無忌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,心想這金針太軟,我是用不來的,這時候也沒處去找到別樣金針,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,略一沉吟,去折了一根竹枝,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籤,在常遇春「紫宮」、「中庭」、「關元」、「天池」四處穴道中扎了下去。竹籤硬中帶有韌性,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。過了半晌,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。

  張無忌不知自己亂刺一通之後是使他傷上加傷,還是竹針見效,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,回頭看胡青牛時,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,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。張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,於是進去亂翻醫書,窮思苦想,擬了一張藥方。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藥可治某病,但到底生地、柴胡是甚麼模樣,牛膝、熊膽是怎麼樣的東西,卻是一件也不識得,當下硬著頭皮,將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,說道:「請你照方煎一副藥。」

  那僮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,問他是否照煎。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,道:「可笑,可笑!」冷笑三聲,說道:「你照煎便是,他服下倘若不死,世上便沒有死人了。」張無忌搶過藥方,將幾味藥的份量減少了一半。那僮兒便依方煎藥,煎成了濃濃的一碗。

  張無忌將藥碗端到常遇春口邊,含淚道:「常大哥,這副藥喝下去是吉是凶,小弟委實不知……」常遇春笑道:「妙極,妙極,這叫做盲醫治瞎馬。」閉了眼睛,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。

  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,不住的嘔血。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,直折騰了一夜。到得次日清晨,大雨止歇,常遇春嘔血漸少,血色也自黑變紫,自紫變紅。

  常遇春喜道:「小兄弟,你的藥居然吃不死人,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。」張無忌大喜,道:「小弟的藥還使得嗎?」常遇春笑道:「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,是以給我取了個名字叫『常遇春』,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。只是你用的藥似乎稍嫌霸道,喝在肚裏,便如幾十把小刀自在亂削亂砍一般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是,是。看來份量確是稍重了些。」

  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「稍重」,直是重了好幾倍,又無別般中和調理之藥為佐,一味的急衝猛攻。他雖從胡青牛的醫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,但用藥的「君臣佐使」之道,卻是全不通曉,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,雄健過人,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。

  胡青牛盥洗已畢,慢慢踱將出來,見常遇春臉色紅潤,精神健旺,不禁吃了一驚,暗想:「一個聰明大膽,一個體魄壯健,這截心掌的掌傷,倒給他治好了。」

 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,甚麼人參、鹿茸、首烏、茯苓,諸般大補的藥物都開在上面。胡青牛家中所藏藥材,無一而非珍品,藥力特別渾厚。如此調補了十來日,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,武功盡復舊觀,對張無忌道:「小兄弟,我身上傷勢已然痊癒,你每日陪我露宿,也不是道理。咱們就此別過。」

  這一個多月之中,張無忌與他共當患難,相互捨命全交,已結成了生死好友,一旦分別,自是戀戀不捨,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,只得含淚答應。

  常遇春道:「小兄弟,你也不須難過,三個月後,我再來探望,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盡,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。」

  他走進茅舍,向胡青牛拜別,說道:「弟子傷勢痊可,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,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,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。」胡青牛點點頭,道:「那算不了甚麼。你傷勢已癒,所減者也不過四十年的壽算而已。」常遇春不懂,問道:「甚麼?」胡青牛道:「依你體魄而言,至少可活八十歲。但那小子用藥有誤,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,以後每逢陰雨雷電,你便會週身疼痛,大概在四十歲上,便要見閻王去了。」

  常遇春哈哈一笑,慨然道:「大丈夫濟世報國,若能建立功業,便三十歲亦已足夠,何必四十?要是碌碌一生,縱然年過百歲,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。」胡青牛點了點頭,便不再言語了。(按:「明史.常遇春傳」:「(常遇春)暴疾卒,年僅四十。」)

 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,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,兩人才揮淚而別。張無忌心下暗暗立志:「我糊裏胡塗的醫錯了常大哥,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。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,難道日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?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樣無異。」

  ***

  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忌施針用藥,消散他體內的寒毒。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,記憶藥典,遇有疑難不明之處,便向胡青牛請教。這一著大投胡青牛之所好,便即詳加指點。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問怪想,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的某些途徑。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癒之後,便即下手將他殺死,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,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。

  如此過了數月,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,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「關衝穴」、臂彎上二寸的「清冷淵」、眉後陷中「絲竹空」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。這些穴道均屬「手少陽三焦經」。三焦分上焦、中焦、下焦,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,自來醫書中說得玄妙秘奧,難以捉摸(按:中國醫學的三焦,具醫家言,當即知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。今日科學昌明,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,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困難的部門。)胡青牛潛心苦思,使了許多巧妙方法,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寒毒逼出。十多日中,累得他頭髮也白了十餘根。

 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急,十分苦惱,心下深為感激,又是不安,說道:「胡先生,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。世上人人都要死的,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出,那是命數使然,你也不必太過費心,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。」

  胡青牛哼了一聲,淡淡的道:「你瞧不起我們明教、天鷹教,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?只是我治不好你,未免顯得我『蝶谷醫仙』無能。我要治好你之後,再殺了你。」

  張無忌打了個寒噤,聽他說來輕描淡寫,似乎渾不當一回事,知他既說出了口,決計不再變更,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看我身上的寒毒終是驅除不掉,你不用下手,我自己也會死的。世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,他才快活。大家學武功,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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