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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▼第十二回 鍼其膚兮藥其肓

 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的手腕,只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,不由得一驚,再凝神搭脈,心道:「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,難道竟是玄冥神掌?這掌法久已失傳,世上不見得有人會使。」又想:「若不是玄冥神掌,卻又是甚麼?如此陰寒狠毒,更無第二門掌力。他中此寒毒為時已久,居然沒死,又是一奇。是了,定是張三丰老道以深厚的功力為他續命。現下陰毒已散入五臟六腑,膠纏固結,除非是神仙才救得他活。」當下又將他放回椅中。

  過了半晌,張無忌悠悠醒轉,只見胡青牛坐在對面椅中,望著藥爐中火光,凝思出神,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。三人各想心思,誰也沒有說話。

 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,任何疑難絕症,都是手到病除,這才博得了「醫仙」兩字的外號,「醫」而稱到「仙」,可見其神乎其技。但「玄冥神掌」所發寒毒,他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,而中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臟六腑,更是匪夷所思。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治傷,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,有如酒徒見佳釀、老饕聞肉香,怎肯捨卻?尋思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:「我先將他治好,然後將他弄死。」

 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臟六腑的陰毒驅出,當真是談何容易。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辰,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,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「中極穴」、頸下「天突穴」、肩頭「肩井穴」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。那「中極穴」是足三陰、任脈之會,「天突穴」是陰維、任脈之會,「肩井穴」是手足少陽、足陽明、陽維之會。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,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。人身心、肺、脾、肝、腎,是謂五臟,再加心包,此六者屬陰;胃、大腸、小腸、膽、膀胱、三焦,是謂六腑,六者屬陽。五臟六腑加心包,是為十二經常脈。任、督、衝、帶、陰維、陽維、陰蹺、陽蹺,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,無表裏配合,別道奇行,是為奇經八脈。

  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,五臟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。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「雲門」、「中府」兩穴。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、俠白、尺澤、孔最、列缺、經渠、大淵、魚際、少商各穴,這十一處穴道,屬於「手太陰肺經」,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。這一次以熱攻寒,張無忌所受的苦楚,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。灸完手太陰肺經後,再灸足陽明胃經、手厥陰心包經……

  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,用陳艾將他週身燒炙得處處焦黑。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,心道:「你想要我呼痛呻吟,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。」竟是談笑自若,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。他雖不明醫理,但義父謝遜曾傳他點穴、解穴、以及轉移穴道之術,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。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,張無忌對穴道經脈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,但所言既涉及醫理,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。胡青牛一面灸艾,替他拔除體內寒毒,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論。

  張無忌聽在心中,十九全不明白,但為了顯得「我武當派這些也懂」,往往發些謬論,與他辨駁一陣。胡青牛及至明白「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,乃是胡說八道」,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。可是深山僻谷之中,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,胡青牛無人為伴,今日這小孩兒到來,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,倒也頗暢所懷。

 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,已是天將傍晚。僮兒搬出飯菜,開在桌上,另行端一大盤米飯青菜,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。

  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。張無忌也不出聲向胡青牛求懇,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,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,以示有難同當之意。胡青牛只作視而不見,毫不理會,心中卻暗暗稱奇:「這小子果是和常兒不大相同。」

  次日清晨,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,替張無忌燒炙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。十二經常脈猶如江河,川流不息,奇經八脈猶如湖海,蓄藏積貯,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,卻又為難得多。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,卻邪扶正,補虛洩實,用的卻是「以寒治寒」的反治法。張無忌服了之後,寒戰半日之後,精神竟健旺了許多。

  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。張無忌以言語相激,想迫得他沉不住氣,便替常遇春施治,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,只冷冷的道:「我胡青牛那『蝶谷醫仙』的外號,說來有點名不副實,『仙』之一字,何敢妄稱?旁人叫我『見死不救』,我才喜歡。」

 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間的「五樞穴」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,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。張無忌道:「人身上這個帶脈,可算是最為古怪的了。胡先生,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?」胡青牛一怔,道:「瞎說!怎能沒有帶脈?」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,說道:「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。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。」

  胡青牛道:「帶脈比較奇妙,那是不錯的,但豈可說它無用?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,針藥往往誤用。我著有一部『帶脈論』,你拿去一觀便知。」說著走入內室,取了一部薄薄的黃紙手抄本出來,交給他。

 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,只見上面寫道:「十二經和奇經七脈,皆上下周流。惟帶脈起小腹之間,季脅之下,環身一週,洛腰而過,如束帶之狀。沖、任、督三脈,同起而異行,一源而三歧,皆洛帶脈……」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,「十四經發揮」一書中說帶脈只四穴,「針灸大成」一書中說帶脈凡六穴,其實共有十穴,其中兩穴忽隱忽現,若有若無,最為難辨。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,雖然不明其中奧義,卻也知此書見識不凡,於是就他指摘前人的錯誤之處,提出來請教。

  胡青牛甚是歡喜,一路用針,一路解釋,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,讓他休息了片刻,說道:「我另有一部『子午針灸經』尤是我心血之所寄。」從內室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。

 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,然他長年荒谷隱居,終究寂寞。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絕,但人人只讚他醫術如神,這些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。其實他畢生真正自負之事,還不在「醫術」之精,而是於「醫學」大有發明創見,道前賢之所未道。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,卻只能孤芳自賞,未免寂寞。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的著作,隱隱有知己之感,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。

  張無忌翻將閱來,只見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,穴道部位,藥材份量,下針的時刻深淺,無不詳為註明。他心念一動:「我查閱以下,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?」於是翻到了第九卷「武學篇」中的「掌傷治法」,但見紅沙掌、鐵沙掌、毒沙掌、綿掌、開山掌、破碑掌……各種掌力傷人的症狀、急救、治法,無不備載,待看到一百八十餘種掌力之後,赫然出了「截心掌」。

  張無忌大喜,當下細細讀了一遍,文中對「截心掌」的掌力論述甚詳,但治法卻說得極為簡略,只說「當從『紫宮』、『中庭』、『關元』、『天池』四穴著手,御陰陽五行之變,視寒、暑、燥、濕、風五候,應傷者喜、怒、憂、思、恐五情下藥。」

  須知中國醫道,變化多端,並無定規,同一病症,醫者常視寒暑、晝夜、剝復、盈虛、終始、動靜、男女、大小、內外……諸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,變化往往存乎一心,少有定規,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雲泥。這其間的奧妙,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,當下將這治法看了幾遍,牢牢記住。那「掌傷治法」的最後一項,乃是「玄冥神掌」,述了傷者症狀後,在「治法」二字之下,注著一字:「無」。

 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,恭恭敬敬放在桌上,說道:「胡先生這部『子午針灸經』博大精深,晚輩是十九不懂,還請指點。甚麼叫做『御陰陽五行之變』?」

  胡青牛解釋了幾句,突然省悟,說道:「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?嘿嘿,別的可說,這一節卻不說了。」

  張無忌無可奈何,只得自行去醫書中查考,胡青牛任他自看,卻也不加禁止。張無忌日以繼夜,廢寢忘食的鑽研,不但將胡青牛的十餘種著作都翻閱了一過,其餘「黃帝內經」、「華佗內昭圖」、「王叔和脈經」、「孫思邈千金方」、「千金翼」、「王燾外台秘要」等等醫學經典,都一頁頁的翻閱,只要與醫治截心掌之法中所提到的語句有關的,便細讀沉思。每日辰申兩時,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,以除寒毒。

  如此過了數日,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,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,但醫道何等精妙,他年少學淺,豈能在數天之內便即明白?屈指一算,到得蝴蝶谷來已是第六日。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,若在七天之內由他醫治,可以痊癒,否則縱然治好,也是武功盡失。常遇春在門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,倒了這日,卻又下起雨來。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指摘,仍是毫不理會。張無忌心中大怒,暗想:「我所看的醫書中,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,每一部書中都道,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,你空具一身醫術,卻這等見死不救,那又算得是甚麼良醫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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