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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:「我大師哥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憑著宋遠橋三字,難道三位還信不過麼?」張翠山心想:「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。不知他為了何事,又在跟人吵嘴?」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,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,一個氣度威猛,一個高高瘦瘦,貌相清臞,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,甚是乾枯。三人身後又有五個人垂手站立,想是那三人的弟子。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:「宋大俠既這般說,我們怎敢不信?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,可能賜一個確期麼?」

  張翠山微微一驚:「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,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。」只聽莫聲谷道:「我們師兄弟七人,雖然本領微薄,但行俠仗義之事向來不敢後人,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,賜了『武當七俠』這個外號。這『武當七俠』四個字,說來慚愧,我們原不敢當……」張翠山心道:「十年不見,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說會道,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,他要臉孔紅上半天,才答得一句。十年之間,除了我和三哥,人人都是一日千里。」

  只聽莫聲谷續道:「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。上奉恩師嚴訓,行事半步不敢差錯。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,他性子斯文和順,我們七兄弟中,脾氣數他最好。你們定要誣賴他殺了『龍門鏢局』滿門,那是壓根兒的胡說八道。」張翠山心中一寒:「原來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。素聞大江以南,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局馬首是瞻,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,於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、燕雲兩家鏢局的總鏢頭,上門問罪來啦。」

 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: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,武林中誰不尊仰?莫七俠不用自己吹噓,我們早已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」

  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,臉色大變,說道:「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,不妨言明。」

 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,朗聲道:「武當七俠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麼?少林僧人親眼目睹,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,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……的手下。」他說道:「張五俠」這個「俠」字時,聲音拖得長長的,顯是充滿譏嘲之意。

  殷梨亭只聽得怒氣勃發,這人出言嘲諷五哥,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,便欲出去理論。張翠山一把拉住,搖了搖手。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,心下不明其理,暗道:「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,無怪師父常常讚他。」

  莫聲谷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,便是已經回到武當,也只是這句話。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,他的事便是我的事。三位不分青紅皂白,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。好!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幹的。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,儘管往莫某身上招呼。我五哥不在此間,莫聲谷便是張翠山,張翠山便是莫聲谷。老實跟你說,莫某的武功智謀,遠遠不及我五哥,你們找上了我,算你們運氣不壞。」

  祁天彪大怒,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野,天下武學之士,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,太過不自量力。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,沉冤始終未雪,祁某這口氣終是嚥不下去,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餘口也殺了,再饒上祁某一人又何妨?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餘口,又有何妨?祁某今日血濺於武當山上,算是死得其所。我們上山之時,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,不敢攜帶兵刃,祁某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。」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。

  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,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,伸手攔住莫聲谷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位來到敝處,翻來覆去,一口咬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。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,三位暫忍一時,待見了敝師弟之面,再行分辨是非如何?」

  那身形乾枯,猶似病夫的燕雲鏢局總鏢頭宮九佳說道:「祁總鏢頭且請坐下。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,此事終究不易了斷,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,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,交代一句話下來。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斗,天下英雄好漢,莫不敬仰,難道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、包庇弟子麼?」

  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,但含意甚是厲害。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,當即說道:「家師閉關靜修,尚未開關。再說,近年來我武當門中之事,均由我大哥處理。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,家師極少見客。」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,身分可還夠不上。

  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聲,道:「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,剛好我們上山,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。可是龍門鏢局七十餘口的人命,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。」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,忙使眼色制止。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「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?」雲鶴冷笑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,但聽他辱及恩師,卻也是忍不住有氣,當著武當七俠之面,竟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,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。他緩緩的道:「三位遠來是客,我們不敢得罪,送客!」說著袍袖一拂,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捲出,祁天彪、雲鶴、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被風捲起,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。三隻茶碗緩緩捲起,輕輕落下,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幾響,竟不濺出半點茶水。

  祁天彪等三人當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,被這一股看似柔和、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,登時呼吸閉塞,喘不過氣來,三人急運內功相抗,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,倏然而去,三人胸口重壓陡消,波波三聲巨響,都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。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,心知宋遠橋只須左手袖子跟著一揮,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,自己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衝,就算不立斃當場,也須身受重傷,內功損折大半。這一來,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、恂恂儒雅的宋大俠,實是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。

  張翠山在屏風後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,實感惶愧無地,待見到宋遠橋這一下衣袖上所顯得深厚功力,心下大為驚佩,尋思:「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後來,進境越快。我在王盤山之時,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,但到冰火島分手,似乎已拉近了不少。當年義兄在洛陽想殺大師哥,自然抵擋不住。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,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大師哥多少。再過十年,大師哥、二師哥便不會在我義兄之下。」

  只見祁天彪抱拳說道:「多謝宋大俠手下留情。告辭!」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簷前。祁天彪轉身道:「兩位請留步,不勞遠送。」宋遠橋道:「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,如何不送?改日在下當再赴京師、太原、金陵貴局回拜。」祁天彪道:「這個如何克當?」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之後,覺得這位宋大俠雖然身負絕世武功,但言談舉止之中竟無半分驕氣,心中對他甚是欽佩。初上山時那興師問罪、復仇拚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。

  兩人正在說客氣話,祁天彪突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小精悍、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。宋遠橋:「四弟,來見過這三位朋友。」當下給祁天彪等三人引見了。

  張松溪笑道:「三位來得正好,在下正有幾件物事要交給各位。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包裹,每人交了一個。祁天彪問道:「那是甚麼?」張松溪道:「此處拆開看不便,各位下山後再看罷。」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,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。

  莫聲谷一待三人走遠,急問:「四哥,五哥呢?他回山沒有?」張松溪笑道:「你先進去見五弟,我和大哥在廳上等這三個鏢客回來。」莫聲谷叫道:「五哥在裏面?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幹麼?」心下記掛著張翠山,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,急奔入內。

  莫聲谷剛進內堂,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來,向宋遠橋、張松溪納頭便拜,二人急忙還禮,雲鶴道:「武當諸俠大恩大德,雲某此刻方知。適才雲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,當真是豬狗不如。」說著提起手來,左右開弓,在自己臉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幾下,落手極重,只打得雙頰紅腫,兀自不停。宋遠橋愕然不解,急忙攔阻。

  張松溪道:「雲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,那驅除韃虜、還我河山的大願,凡我中華好漢,無不同心。些些微勞,正是我輩分所當為,雲總鏢頭何必如此?」

  雲鶴道:「雲某老母幼子,滿門性命,皆出諸俠之賜。雲某渾渾噩噩,五年來一直睡在夢裏。適才言辭不遜,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,雲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。」

  張松溪微笑道:「過去之事誰也休提。雲總鏢頭剛才的言語,家師便是親耳聽到了,心敬雲總鏢頭的所作所為,也絕不會放在心上。」但雲鶴始終惶愧不安,深自痛責。

  宋遠橋不明其中之理,只順口謙遜了幾句,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謝,但瞧張松溪的神色語氣之間,對祁宮二人並不怎麼,對雲鶴卻甚是敬重親熱。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丰坐關的屋外磕頭,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,張松溪一一辭謝,這才作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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