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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三人走後,張松溪嘆了口氣,道:「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,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,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。看來感恩只管感恩,那一場禍事,仍是消弭不了。」

  宋遠橋待問情由,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,叫道:「大哥,可想煞小弟了。」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,雖對同門師弟,又是久別重逢,心情激盪之下,仍是不失禮數,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,說道:「五弟,你終於回來了。」

  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。莫聲谷心急,便問:「五哥,那三個鏢客無禮,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,你也涵養忒好,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?」張翠山慘然長歎,道:「這中間的原委曲折,非一言可盡。我詳告之後,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。」

  殷梨亭道:「五哥放心,龍門鏢局護送三哥不當,害得他一生殘廢,五哥便是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,也是兄弟情深,激於一時義憤……」

  俞蓮舟喝道:「六弟你胡說甚麼?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,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怪。殺人全家老少,這般滅門絕戶之事,我輩怎可做得?」

  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。但見他神色甚是淒厲,過了半晌,說道:「龍門鏢局的人,我一個也沒殺。我不敢忘了師父的教訓,沒敢累了眾兄弟的盛德。」

 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,都舒了一口長氣。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,但少林派眾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,還說是親眼目睹,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,他又不挺身而出,直斥其非,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,這時聽他這般說,無不放下一件大心事,均想:「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,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,終能解說明白。」

  當下莫聲谷便問那三個鏢客去而復返的情由。張松溪笑道:「這三個鏢客之中,倒是那出言無禮的雲鶴人品最好,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,暗中聯絡了山西、陝西的豪傑,歃血為盟,要起義反抗蒙古韃子。」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采。

  莫聲谷道:「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,實是可敬可佩。四哥,你且莫說下去,等我歸來再說……」說著急奔出門。

  張松溪果然住口,向張翠山問些冰火島的風物。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晝、半年黑夜之時,四人盡皆駭異。張翠山道:「那地方東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來,太陽出來之處,也不能算是東方。」又說到海中冰山等等諸般奇事異物。

  說話之間,莫聲谷已奔了回來,說道:「我趕去向那雲總鏢頭賠了個禮,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。」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子,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。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,絲毫不以為累,他既知雲鶴是個好男兒,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嫌,言歸於好,那便有幾晚睡不著覺了。

  殷梨亭道:「七弟,四哥的故事等著你不講,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,可更加好聽。」莫聲谷跳了起來,道:「啊,是嗎?」張松溪道:「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……」莫聲谷搖手道:「四哥,對不住,請你再等一會……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七弟總是不肯吃虧。」於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。莫聲谷道:「奇怪,奇怪!四哥,這便請說了。」

  張松溪道:「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,只待日子一到,便在太原、大同、汾陽三地同時舉義,那知與盟的眾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,在舉義前的三天,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,以及雲鶴所寫的舉義策劃書,去向蒙古韃子告密。」

  莫聲谷拍腿叫道:「啊喲,那可糟了。」

  張松溪道:「也是事有湊巧,那時我正在太原,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,半夜裏見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,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面密報朝廷,一面調兵遣將、將舉義人等一網打盡。於是我跳進屋去,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,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劃書,回來南方。雲鶴等一干人發覺名單和籌劃書被盜,知道大事不好,不但義舉不成,而且單上有名之人家家有滅門大禍,連夜送出訊息,叫各人遠逃避難。但這時城門已閉,訊息送不出去,次日一早,因知府被戕,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。雲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,心想這一番自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,而晉陝二省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被害。不料提心吊膽的等了數日,竟是安然無事,後來城中拿不到刺客,查得也慢慢鬆了,這件事竟不了了之。他們見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,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,只是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上。」

  殷梨亭道:「你適才交給他的,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劃書?」張松溪道:「正是。」

  莫聲谷道:「那宮九佳呢?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?」

  張松溪道:「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,可是人品作為,決不能跟雲總鏢頭相提並論。六年之前,他保鏢到了雲南,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託,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寶送往大都。但到了江西卻出了事,在鄱陽湖邊,宮九佳被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,搶去了紅貨。宮九佳便是傾家蕩產,也賠不起這批珠寶,何況他燕雲鏢局執北方鏢局的牛耳,他招牌這麼一砸,以後也不用做人了。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,竟便想自尋短見。

  「鄱陽三義不是綠林豪傑,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?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,給關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,轉眼便要處斬。三義劫了兩次牢,救不出老大,官府卻反而防範得更加緊了。鄱陽三義知道官府貪財,想使用這批珠寶去行賄,減輕老大的罪名,我見他四人甚有義氣,便設法將那老大救出牢來,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。這宮總鏢頭雖然面目可憎、言語無味,但生平也沒做過甚麼惡事,在大都也不交結官府,欺壓良善,那麼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。我叫鄱陽四義不可提我的名字,只是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緞包袱留了下來。適才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他,他自是心中有數了。」

  俞蓮舟點頭道:「四弟此事做得好,那宮九佳也還罷了,鄱陽四義卻為人不錯。」

  莫聲谷道:「四哥,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甚麼?」張松溪道:「那是九枚斷魂蜈蚣鏢。」五人聽了,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這斷魂蜈蚣鏢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,是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。

  張松溪道:「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膽了些,這時想來,當日也真是僥倖。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,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的弟子,兩人動起手來,祁天彪出掌將他打得重傷。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後,知道闖下了大禍,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,便想連夜趕回金陵,邀集至交好友,合力對付那吳一氓。但他剛到洛陽,便給吳一氓追上了,約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。」殷梨亭道:「這吳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,祁天彪如何是他對手?」

  張松溪道:「是啊,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,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,無可奈何之中,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。喬氏兄弟一口答應,說道:『憑我兄弟的武功,祁大哥你也明白,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。你要我兄弟出場,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吶喊助威。好,明日午時,洛陽西門外,我兄弟準到。』」

  莫聲谷道:「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,有他二人助拳,祁天彪以三敵一,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。只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。」

  張松溪道:「吳一氓倒沒有幫手。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。第二天一早,祁天彪便上喬家去,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敵之策,那知喬家看門的說道:『大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,趕去了鄭州,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。』祁天彪一聽之下,幾乎氣炸了肚子。喬氏兄弟幾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,祁天彪曾幫過他們很大的忙,不料此刻急難求援,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,竟是腳底抹油,溜之乎也。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,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,於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,處分後事,交給了趟子手,自己到洛陽西門外赴約。

  「這件事的前後經過,我都瞧在眼裏。那日我扮了個乞丐,易容改裝,躺在西門外的一株大樹之下,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後到來,兩人動起手來,鬥不數合,吳一氓便下殺手,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。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,只有閉目待死,我搶上前去,伸手將鏢接了,吳一氓又驚又怒,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。我笑嘻嘻的不答。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蜈蚣鏢,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,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,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,本也不難,但我防他瞧出疑竇,故意裝作左足跛,右手斷,只使一隻左手,又使少林派的接鏢手法,掌心向下擒撲,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,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劃破,算是十分凶險。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那一位高僧的弟子,我仍是裝聾作啞,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。吳一氓自知不敵,慚怒而去,回到涼州後杜門不出,這幾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。」

  莫聲谷搖頭道:「四哥,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,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麼好人,那日倘若給蜈蚣鏢傷了手掌,這可如何是好?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。」

  張松溪笑道:「這是我一時好事,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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