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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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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呆了一呆,說道:『我師父罪孽深重,死有餘辜,大師何苦以金玉之體,為他擋災?』空見大師調勻了一下呼吸,苦笑道:『只盼再挨兩拳,便……便化解了這場劫數。』我聽他說話氣息不屬,突然心念一動:『看來他運起「金剛不壞體」神功之時,不能說話,我何不引他說話,突然一拳打出。』便道:『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內打傷了你,你保得定我師父定會來見我嗎?』他道:『他親口跟我說過的……』就在此時,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,呼的一拳便擊向他小腹。這一拳去勢既快,落拳又低,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體神功。 「那知道佛門神功,隨心而起,我的拳勁剛觸到他小腹,他神功便已佈滿全身。我但覺天旋地轉,心肺欲裂,騰騰騰連退七、八步,背心在一株大樹上一靠,這才站住。 「我心灰意懶之下,惡念陡生,說道:『罷了,罷了!此仇難報,我謝遜又何必活於天地之間?』提起手來,一掌便往自己天靈蓋拍下。」 殷素素叫道:「妙計,妙計!」張翠山道:「為甚麼?」隨即醒悟,說道:「噢,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僧,未免太狠了。」原來他也已想到,謝遜拍擊自己的天靈蓋,空見自會出聲喝止,過來相救。謝遜乘他不防,便可下手。張翠山聰明機伶本不在妻子之下,只是平素從不打這些奸詐主意,因此想到此節時終究慢了一步。 謝遜慘然歎道:「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,你們料得不錯,我揮掌自擊天靈蓋,雖是暗伏詭計,卻也是行險僥倖。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,他看出了破綻,便不會過來阻止。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後一拳,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,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?那時要找我師父報仇之事,再也休提。當時我孤注一擲,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,他若不來救,我便自行擊碎天靈蓋而死,反正報不了仇,原本不想活了。 「空見大師眼見事出非常,大叫:『使不得,你何苦……』立即躍將過來,伸手架開我右掌,我左手發拳擊出,砰的一聲,打在他胸腹之間。這一下他確是全無提防,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。他血肉之軀,如何擋得住這一拳?登時內臟震裂,摔倒在地。 「我擊了這一拳,眼見他不能再活,斗然間天良發現,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,叫道:『空見大師,我謝遜忘恩負義,豬狗不如!』」 張翠山等三人默然,均想他以此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,確是大大不該。 謝遜道:「空見大師見我痛哭,微微一笑,安慰我道:『人孰無死?居士何必難過?你師父即將到來,你須得鎮定從事,別要魯莽。』他一言提醒了我,適才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,眼下大敵將臨,豈可再痛哭傷神?於是我盤膝坐下,調勻內息。那知隔了良久,始終不見我師父到來。我心下詫異,望著空見大師。 「這時他已氣息微弱,斷斷續續的道:『想……想不到他……他言而無信……難道……難道甚麼人忽然絆住他嗎?』我大怒起來,喝道:『你騙人,你騙我打死了你,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。』他搖頭道:『我不騙你,真是對你不起。』我狂怒之下,還想罵他,忽然想起:『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,於他有甚麼好處?我打死他,他反而來向我道歉。』不由得萬分慚愧,跪在他的身前說道:『大師,你有甚麼心願,我一定給你了結。』他又是微微一笑,說道:『但願你今後殺人之際,有時想起老衲。』 「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,而且大智大慧,洞悉我的為人。他知道要我絕了報仇之心,改做好人,那是決計辦不到的,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,可是他叫我殺人之際有時想起他。五弟,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拼掌力,我所以沒傷你性命,就是因為忽然間想起了空見大師。」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,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。 謝遜嘆道:「他氣息愈來愈弱,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,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的性命。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,問道:『你師父還沒來嗎?』我道:『沒來。』他道:『那是不會來的了。』我道:『大師,你放心,我不會再胡亂殺人,激他出來。但我走遍天涯海角,定要找到他。』他道:『嗯,不過,你武功不及他……除非……除非……』說到這裏,聲音越來越低。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,只聽他道:『除……能找到屠龍刀,找到……找到刀中的秘……』他說到這個『秘』字,一口氣接不上來,便此死了。」 直到此刻,張翠山夫婦方始明白,他為甚麼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,為甚麼平時溫文守禮,狂性發作時卻如野獸一般,為甚麼身負絕世武功,卻是終日愁苦…… 謝遜道:「後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,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。五妹,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,親厚無比,鷹王獅王,齊名當世,後來卻翻臉成仇。這中間的種種過節牽連到旁人,卻不能跟你說了。我在得刀之前,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昆,得了屠龍刀之後,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,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所在,慢慢探尋刀中秘密。為了生怕你們洩漏我的行藏,才把你們帶同前來。想不到一幌十年,謝遜啊謝遜,你還是一事無成!」 張翠山道:「空見大師臨死之時,這番話或許沒有說全,他說:『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秘……』,說不定另有所指。」 謝遜道:「這十年之中,甚麼荒誕不經、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,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。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,斷然無疑。但我窮極心智,始終猜想不透。」 *** 自這晚長談之後,謝遜不再提及此事,但督率無忌練功,卻變成了嚴厲異常。無忌此時不過九歲,雖然聰明,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,卻怎生能夠?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、衝解被封穴道之術,這是武學中極高深的功夫,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,內功全無根柢,又如何學得會了?謝遜便又打又罵,絲毫不予姑息。 殷素素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、烏一塊,甚是憐惜,向謝遜道:「大哥,你武功蓋世,三年五載之內,無忌如何能練得成?這荒島上歲月無盡,不妨慢慢教他。」謝遜道:「我又不是教他練,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。」殷素素奇道:「你不教無忌練武功嗎?」謝遜道:「哼,一招一式的練下去,怎來得及?我只是要他記著,牢牢的記在心頭。」 殷素素不明其意,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,只得由他。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痕纍纍,便抱他哄他,疼惜一番。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,說道:「媽,義父是要我好,他打得狠些,我便記得牢些。」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。一日早晨,謝遜忽道:「五弟,五妹,再過四個月,風向轉南,今日起咱們來紮木排罷。」張翠山驚喜交加,問道:「你說紮了木排,回歸中土嗎?」謝遜冷冷的道:「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,這叫作『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』。成功,便回去,不成功,便溺死在大海之中。」 依著殷素素的心意,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自在,實不必冒著奇險回去,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,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,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紮結木排。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,因生於寒冰之地,木質緻密,硬如鐵石。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,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,搓結帆索。無忌奔走傳遞。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,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,但沒有就手家生,紮結這大木排實在事倍功半。 紮結木排之際,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身邊,盤問查考他所學武功。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,聽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,都是口訣之類,謝遜甚至將各種刀法、劍法,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。謝遜這般「武功文教」,已是奇怪,偏又不加半句解釋,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,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,囫圇吞棗。殷素素在旁聽著,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,心想別說是孩子,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,也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,而且不加試演,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?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,便能克敵制勝嗎?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,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去。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,但這一個耳光,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。 這座大木排直紮了兩個多月,方始大功告成,而豎立主桅副桅,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。跟著便是打獵醃肉,縫製存貯清水的皮袋。待得事事就緒,已是白日極短,黑夜極長,但風向仍未轉過。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,遮住木排,只待風轉,便可下海。 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,便是晚間,也要無忌跟他同睡。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,又是嚴厲,只有相對苦笑。 *** 一天晚上,張翠山半夜醒轉,忽聽得風聲有異。他坐起來,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,忙推醒殷素素,喜道:「你聽!」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,忽聽得謝遜在外說道:「轉北風啦,轉北風啦!」話中竟如帶著哭音,中夜聽來,極其淒厲辛酸。 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,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,忽然便要離開,竟有些戀戀不捨起來。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,已是正午,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。無忌第一個跳上排去,跟著是殷素素。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,道:「大哥,木排離此六尺,咱們一齊跳上去罷!」 謝遜說道:「五弟,咱們兄弟從此永別,願你好自珍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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