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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「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,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天下的有道高僧,諒也不致打誑騙我。我道:『既是如此,他暗中將我殺了,豈不乾淨?』空見道:『他若起心害你,自是一舉手之勞。謝居士,你曾兩次找他報仇,兩次都敗了,他要傷你性命,那時候為甚麼便不下手?再說你去奪那《七傷拳譜》之時,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拼內力,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餘二老呢?他們為甚不來圍攻?要是五老齊上,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罷?』

  「當日我打傷『崆峒三老』後,發覺其餘二老竟也身受重傷,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,是個未能得解的大疑團。莫非崆峒派忽起內鬨?還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?我聽見空見大師這般說,心念一動,說道:『那二老竟難道是成昆所傷?』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愈說愈奇,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雲詭,兩人見聞均廣,甚麼古怪的事也都聽見過,可是謝遜此刻所說之事卻實是猜想不透。兩人心中均隱隱覺得,謝遜已是個極了不起的人物,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,不論智謀武功,似乎又皆勝他一籌。

  殷素素道:「大哥,那崆峒二老,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嗎?」

  謝遜道:「當時我這般衝口而問。空見大師說道:『崆峒二老受的是甚麼傷,謝居士親眼得見嗎?他二人臉色怎樣?』我默然無語,隔了半晌,道:『如此說來,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。』原來當時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,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,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,卻被高手以『混元功』逼回。這樣滿臉血紅斑點,以我所知,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,除非是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,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,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,自非突起暴病。當時武林之中,除了我師徒二人,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。

  「空見大師點了點頭,嘆道:『你師父酒後無德,傷了你一家老小,酒醒之後,惶慚無地,是以你兩次找他報仇,他都不傷你性命。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,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,若不傷你,他始終無法脫身。嗣後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後,你三度遭遇危難,都是他暗中解救。』我心下琢磨,除了崆峒鬥五老之外,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,在萬分危急之際,敵方攻勢忽懈。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鬥,情勢最是凶險。空見大師又道:『他自知罪過太深,也不能求你饒恕,只盼日子一久,你慢慢淡忘了。豈知你愈鬧愈大,害死的人越來越多。今日你若再去殺了宋遠橋大俠,這場大禍可真的難以收拾了。』

  「我道:『既是如此,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我。我們自己算賬,跟旁人不相干。』空見大師道:『你師父沒臉見你。再說,謝居士,不是老衲小覷你,你便是見到了他,也是枉然。』」「我道:『大師是有道高僧,是非黑白,自然清楚得很。難道我滿門血仇,就此罷了不成?』他道:『謝居士遭遇之慘,老衲也代為心傷。可是尊師酒後亂性,實非本意,何況他已深自懺悔,還望謝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,網開一面。』我怒發如狂,說道:『我若再打他不過,任他一掌擊斃便了。此仇不報,我也不想活了。』

  「空見大師沉吟良久,說道:『謝居士,尊師武功已非昔比,你便是練成了七傷拳,也傷他不得。你若不信,便請打老衲幾拳試試。』我道:『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,豈敢相傷?在下武功雖然低微,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。』他道:『謝居士,我跟你打一場賭。尊師殺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,你便打我一十三拳。倘若打傷了我,老衲便罷手不理此事,尊師自會出來見你。否則這場冤仇便此作罷如何?』我沉吟未答,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,七傷拳雖然厲害,要是真的傷他不得,難道這仇便不報了?

  「空見大師又道:『老實跟你說,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,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辜的武林同道。你若一念向善,便此罷手,過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。否則你要找人報仇,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,便不想找你報仇麼?』

  「我聽他語氣嚴厲起來,狂性大發,喝道:『好,我便打你一十三拳!你抵擋不住之時,隨時喝止。大丈夫言出如山,你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。』空見大師微微一笑,說道:『請發拳罷!』我見他身材矮小,白眉白鬚,貌相慈祥莊嚴,不忍便此傷他,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,砰的一聲,擊在他胸口。」

  無忌叫道:「啊喲!義父,你使的便是這路震斷樹脈的『七傷拳』嗎?」

  謝遜道:「不是!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昆所授的『霹靂拳』。我一拳擊去,他身子幌了幌,退後一步。我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,他已退後一步,若將『七傷拳』施展出來,不須三拳,便能送了他的性命。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。他仍是幌了幌,退後一步。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力,他也是一幌之下,再退一步。我微感奇怪,我拳上的勁力已加了一倍有餘,但擊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樣。依他枯瘦的身形,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骨,但他體內並不生出反震之力,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。

  「我想,要將他打倒,非出全力不可,可是我一出全力,他非死即傷。我雖為惡已久,但對他捨己為人的慈悲心懷也有些肅然起敬,說道:『大師,你只挨打不還手,我不忍再打。你受了我三拳,我答應不去害那宋遠橋便是。』他道:『那麼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樣?』我道:『此仇不共戴天,不是他死,便是我亡。』我頓了一頓,又道:『但大師既然出面,謝某敬重大師,自此而後,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,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。』

  「空見大師合十說道:『善哉,善哉!謝居士有此一念,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。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,剩下的十拳,你便照打罷。』

  「我心下盤算,只有用『七傷拳』將他擊傷,我師父才肯露面,好在這『七傷拳』的拳勁收發自如,我下手自有分寸,於是說道:『如此便得罪了!』第四拳跟著發出,這一次用的是『七傷拳』拳勁了。拳中胸膛,他胸口微一低陷,便向前跨了一步。」

  無忌道:「這可奇了,這位老和尚這次不再退後,反而向前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那是少林派『金剛不壞體』神功罷?」謝遜點頭道:「五弟見多識廣,所料果然不錯。我這拳擊出,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,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,只震得我胸內腹中,有如五臟一齊翻轉。我心知他也是迫於無奈,倘若不使這門神功,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。我久聞少林派『金剛不壞體』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,其時親身領受,果然非同小可。當下我第五拳偏重陰柔之力,他仍是跨前一步,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,我好容易才得化解……」

  無忌道:「義父,這老和尚說好不還手的,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?」

  謝遜撫著他的頭髮,說道:「我打過第五拳,空見大師便道:『謝居士,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驚人,我不運功回震,那便抵擋不住。』我道:『你沒還手打我,已是深感盛情。』當下我拳出如風,第六、七、八、九四拳一口氣打出。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,這四拳打在他身上,他一一震回,剛柔分明,層次井然。

  「我心下好生駭異,喝道:『小心了!』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。他微微點了點頭,不待我拳力著身,便跨上兩步,竟在這霎息之間,佔了先機。」

  無忌自然不懂跨這兩步有甚麼難處。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,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,實是極大的難事,通常只須料到一招,即足制勝,點頭道:「了不起,了不起!」

  謝遜續道:「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,他搶先反震,竟使我倒退了兩步。我雖瞧不見自己的臉色,但可以想見,那時我定是臉如白紙,全無血色。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氣,說道:『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,你定一定神再發罷!』我雖萬分的要強好勝,但內息翻騰,一時之間,那第十一拳確是擊不出去。」

  張翠山等聽到這裏,都是甚為心焦。無忌忽道:「義父,下面還有三拳,你就不要打了罷。」謝遜道:「為甚麼?」無忌道:「這老和尚為人很好,你打傷了他,心中過意不去。倘若傷了自己,那也不好。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,居然有這等見識,可說極不容易。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慰,覺得無忌心地仁厚,能夠分辨是非。

  只聽得謝遜嘆了口氣,說道:「枉自我活了幾十歲,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識。我心中充塞了報仇雪恨之念,不找到我師父,那是決不甘休,明知再打下去,兩人中必有一個死傷,可也顧不了許多。我運足勁力,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,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上一拔,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,但他一拔身,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。他眉頭一皺,顯得很是疼痛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他如以胸口擋我拳力,反震之力太大,只怕我禁受不起,但小腹的反震之力雖然較弱,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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