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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,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謝遜道:「你心地仁厚,原該福澤無盡,但於是非善惡之際太過固執,你一切小心。無忌胸襟寬廣,看來日後行事處世,比你圓通隨和得多。五妹雖是女子,卻不會吃人的虧。我所擔心的,反倒是你。」張翠山越聽越是驚訝難過,顫聲道:「大哥,你說甚麼?你不跟……不跟我們一起去嗎?」謝遜道:「早在數年之前,我便與你說過了。難道你忘了嗎?」

  這後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,這時他方始記得,當年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,但此後他不再提起,張殷二人也就沒放在心上。當紮結木排之時,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,不料到得臨行,他忽然說了出來。張翠山急道:「大哥,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,有甚麼好?快跳上木排啊!」說著手上使勁,用力拉他。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,竟是紋絲不動。

  張翠山叫道:「素素,無忌,快上來!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。」殷素素和無忌聽了也是大吃一驚,一齊縱上岸來。無忌道:「義父,你為甚麼不去?你不去我也不去。」

  謝遜心中實在捨不得和他三人分別,三人此一去,自然永無再會之期,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,實是生不如死,但他既與張翠山、殷素素義結金蘭,對他二人的愛護,實已勝過待己,而對義子無忌之愛,更是逾於親兒。他思之已久,自知背負一身血債,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黑道,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於死地,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,此事難免洩漏出去。若在從前,自是坦然不懼,但這時眼目已盲,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,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,任由自己死於非命,爭端一起,四人勢必同歸於盡。一回歸大陸,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。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,事到臨頭,方說自己決意留下。

  他聽無忌這後句話中真情流露,將他抱起,柔聲道:「無忌,乖孩子,你聽義父的話。義父年紀大了,眼睛又瞎,在這兒住得很好,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,反而不快活。」無忌道:「回到中原後,孩兒天天服侍你,不離開你身邊。你要吃甚麼喝甚麼,我立刻給你端來,那不是一樣嗎?」謝遜搖頭道:「不行的。我還是在這裏快活。」無忌道:「我也是在這裏快活。爹,媽,不如咱們都不去了,還是在這裏的好。」

  殷素素道:「大哥,你有甚麼顧慮,還請明言,大家一起商量籌劃。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,無論如何不成。」

  謝遜心想:「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,要叫他們甘心捨己而去,只怕說到舌敝唇焦,也是不能。卻如何想個法兒,讓他們離去?」

  張翠山忽道:「大哥,你怕仇家太多,連累了我們,是不是?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後,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,不與外人來往,豈非甚麼都沒事了?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,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。」謝遜傲然道:「哼,你大哥雖然不濟,也不須託庇於尊師張真人的宇下。」張翠山深悔失言,忙道:「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,何必託庇於他?回疆西藏、朔外大漠,何處不有樂土?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。」

  謝遜道:「要找荒僻之所,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?你們到底走是不走?」

  張翠山道:「大哥不去,我三人決意不去。」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:「你不去,我們都不去。」謝遜歎道:「好罷,大夥兒都不去,等我死了之後,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。」張翠山道:「不錯,在這裏十年也住了,又何必著急?」

  謝遜大聲喝道:「我死了之後,你們再沒甚麼留戀了罷?」三人一愕之間,只見他手一伸、刷的一聲,拔出了屠龍刀,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。

  張翠山大驚,叫道:「休傷了無忌!」他知以自己武功,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,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。謝遜果然一怔,收刀停住,喝道:「甚麼?」

 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,哽咽道:「大哥既決意如此,小弟便此拜別。」說著跪下來拜了後拜。無忌卻朗聲道:「義父,你不去,我也不去!你自盡,我也自盡。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,你橫刀抹脖子,我也橫刀抹脖子。」

  謝遜叫道:「小鬼頭胡說八道!」一把抓住他背心,將他擲上了木排,跟著雙手連抓連擲,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,大聲叫道:「五弟,五妹,無忌!一路順風,盼你們平平安安,早歸中土。」又道:「無忌,你回歸中土之後,須得自稱張無忌,這『謝無忌』三字,只可放在心中,卻萬萬不能出口。」

  無忌放聲大叫:「義父,義父!」

  謝遜橫刀喝道:「你們若再上岸,我們結義之情,便此斷絕。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兄心意堅決,終不可回,只得揮淚揚手,和他作別。這時海流帶動木排,緩緩飄開,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,漸漸的小了下去。隔了良久良久,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,三人這才轉頭。無忌伏在母親懷裏,哭得筋疲力盡,才沉沉睡去。

  ***

  木筏在大海中飄行,此後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風,帶著木筏直向南行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,自也認不出方向,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升起,從右首落下,每晚北極星在筏後閃爍,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,便知離中原日近一日。最近二十餘天中,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,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,航行雖緩,卻甚安全,縱然撞到冰山,也只輕輕一觸,便滑了開去。直至遠離冰山群,才張起全帆。

  北風日夜不變,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,且喜一路未遇風暴,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七、八成指望。這後個月中,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,始終不談謝遜之事。

  張翠山心想:「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,是否管用,實在難說。無忌回到中土,終須入我武當門下。」木筏上日長無事,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。他傳授武功的方法,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,武當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艱難,只講解幾遍,稍加點撥,無忌便學會了。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,一般的拆招餵招。

  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,木排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,忍不住道:「大哥不但武功精純,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準,真是奇才。」

  無忌忽道:「既然風向半年南吹,半年北吹,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。」張翠山喜道:「無忌說得是,等你長大成人,咱們再一起北去……」

 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,叫道:「那是甚麼?」只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道:「莫非是鯨魚?要是來撞木排,那可糟了。」殷素素看了一會,道:「不是鯨魚,沒見噴水啊。」三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。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,張翠山歡聲叫道:「是船,是船!」猛地縱起身來,翻了個觔斗。他自生了無忌之後,終日忙忙碌碌,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。無忌哈哈大笑,學著父親,也翻了兩個觔斗。

  又航了一個多時辰,太陽斜照,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。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,臉色大變。無忌奇道:「媽,怎麼啦?」殷素素口唇動了動,卻沒說話。張翠山握住她手,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。殷素素歎道:「剛回來便碰見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?」殷素素道:「你瞧那帆。」

  張翠山凝目瞧去,只見左首一艘大船上繪著一頭黑色大鷹,展開雙翅,形狀威猛,想起當年在王盤山上所見的天鷹教大旗,心頭一震,說道:「是……是天鷹教的?」殷素素低聲道:「正是,是我爹爹的天鷹教的。」

  霎時之間,張翠山心頭湧起了許多念頭:「素素的父親是天鷹教教主,這邪教看來無惡不作,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?恩師對我這婚事會有甚麼話說?」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輕輕顫動,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,當即說道:「素素,咱們孩子也這麼大了!天上地下,永不分離。你還擔甚麼心?」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,回眸一笑,低聲道:「只盼我不致讓你為難,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。」

 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隻,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,心中說不出的好奇,沒理會爹媽在說些甚麼。

  木筏漸漸駛近,只見兩艘船靠得極密,竟似貼在一起。若是方向不變,木筏便會在兩艘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。

  張翠山道:「要不要跟船上招呼?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?」殷素素道:「不要招呼,待回到中原,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。」張翠山道:「嗯,那也好。」忽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,似有四、五人在動武,說道:「兩邊船上的人在動手。」殷素素凝目看了一會,有些擔心,說道:「不知爹爹在不在那邊?」張翠山道:「既然碰上了,咱們便過去瞧瞧。」於是斜扯風帆,轉動木筏後舵。木筏略向左偏,對著兩艘船緩緩駛去。

  ***

  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,行駛仍是極慢,過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。

  只聽得天鷹教船上有人高聲叫道:「有正經生意,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了罷。」殷素素叫道:「日月光照,天鷹展翅,聖焰熊熊,普惠世人。這裏是總舵的堂主。那一壇在燒香舉火?」她說的是天鷹教的切口。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:「天市堂李堂主,率領青龍壇程壇主、神蛇壇封壇主在此。是天微堂殷堂主駕臨嗎?」殷素素道:「紫微堂堂主。」

  那邊船上聽得「紫微堂堂主」五個字,登時亂了起來。稍過片刻,十餘人齊聲叫道:「殷姑娘回來啦,殷姑娘回來啦。」

  張翠山雖和殷素素成婚十年,從沒聽她說過天鷹教中的事,他也從來不問,這時聽得兩下裏對答,才知她還是甚麼「紫微堂堂主」,看來「堂主」的權位,還是在「壇主」之上。他在王盤山島上,已見過玄武、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,以武功而論是在殷素素之上,她所以能任堂主,當因是教主之女的緣故,這位「天市堂」李堂主,想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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