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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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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中玉見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強,自是十分駭異,生怕雪山派重算舊賬,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為難,但見阿綉安然無恙,又稍覺寬心。 丁璫雖傾心於風流倜儻的石中玉,憎厭這不解風情的石破天,畢竟和他相處多日,不無情誼,見他尚在人世,卻也暗暗歡喜。 石清夫婦直到此時,方始明白一路跟著上山的原來不是兒子,又是那少年石破天,慚愧之餘,也不自禁的好笑,第一次認錯兒子,那也罷了,想不到第二次又會認錯。夫妻倆相對搖頭,均想:「玄素莊石清夫婦認錯兒子,從此在武林中成為大笑話,日後遇到老友,只怕人人都會揶揄一番。」齊問:「石幫主,你為甚麼要假裝喉痛,將玉兒換了去?」 史婆婆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從牢中出來,卻要自己上碧螺山去,忙問:「你們比武是誰勝了?怎麼爺爺叫我上碧螺山去?」 謝煙客問道:「怎麼有了兩個狗雜種?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 白萬劍喝道:「好大膽的石中玉,你又在搗甚麼鬼?」 丁璫道:「你沒照我吩咐,早就洩露了秘密,是不是?」 你一句,我一句,齊聲發問。石破天只一張嘴,一時之間怎回答得了這許多問話? 只見後堂轉出一個中年婦人,問阿綉道:「阿綉,這兩個少年,那一個是好的,那一個是壞的?」這婦人是白萬劍之妻,阿綉之母。她自阿綉墜崖後,憶女成狂,神智迷糊。成自學、齊自勉、廖自礪等謀叛之時,也沒對她多加理會。此番阿綉隨祖母暗中入城,第一個就去看娘。她母親一見愛女,登時清醒了大半,此刻也加上了一張嘴來發問。 史婆婆大聲叫道:「誰也別吵,一個個來問,這般亂哄哄的誰還聽得到說話?」 眾人一聽,都靜了下來。謝煙客在鼻孔中冷笑一聲,卻也不再說話。 史婆婆道:「你先回答我,你和爺爺比武是誰贏了?」 雪山派眾人一齊望著石破天,心下均各擔憂。白自在狂妄橫暴,眾人雖十分不滿,但若他當真輸了給這少年,雪山派威名掃地,卻也令人人面目無光。 只聽得石破天道:「自然是爺爺贏了,我怎配跟爺爺比武?爺爺說要教我些粗淺功夫,他打了我七八十拳,踢了我二三十腳,我可一拳一腳也碰不到他身上。」白萬劍等都長長吁了口氣,放下心來。 史婆婆斜眼瞧他,又問:「你為甚麼身上一處也沒傷?」石破天道:「定是爺爺手下留情。後來他打得倦了,坐倒在地,我見他一口氣轉不過來,閉了呼吸,便助他暢通氣息,此刻已然大好了。」 謝煙客冷笑道:「原來如此!」 史婆婆道:「你爺爺說些甚麼?」石破天道:「他說:我白自在狂甚麼自大,罪甚麼深重,在這裏面……面甚麼過,你們快出去,我從此誰也不見,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,永遠別再回凌霄城來。」他一字不識,白自在說的成語「罪孽深重」、「狂妄自大」、「面壁思過」,他不知其義,便無法複述,可是旁人卻都猜到了。 史婆婆怒道:「這老兒當我是甚麼人?我為甚麼要上碧螺山去?」 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,年輕時貌美如花,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大有人在,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。白自在向來傲慢自大,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,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,終於將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。成婚之初,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,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,說道當年若是嫁了丁不四,也不致受這無窮的苦惱。 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,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,但隔河景色,看來總比眼前的為美,何況史小翠為了激得丈夫生氣,故意將自己愛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醬的誇張,本來只有半分,卻將之說到了十分。白自在空自暴跳,卻也無可奈何。好在兩人成婚之後,不久便生了白萬劍,史小翠養育愛子,一步不出凌霄城,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面。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醋,卻也不疑有他。 不料這對老夫婦到得晚年,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綉這樁事,史小翠給丈夫打了個耳光,一怒出城,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綉,但怒火不熄,攜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,好教丈夫著急一番。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,卻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。兩人紅顏分手,白頭重逢,說起別來情事,那丁不四倒也癡心,竟是始終未娶,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盤桓數日。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,原已說不上甚麼男女之情,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,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,只要昔日的意中人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,那就死也甘心。 史婆婆一口拒卻。丁不四求之不已,到得後來,竟變成了苦苦相纏。史婆婆怒氣上衝,說僵了便即動手,數番相鬥,史婆婆武功不及,幸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,到得生死關頭,總是手下留情。史婆婆又氣又急,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,竟致和阿綉雙雙走火,眼見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,迫得投江自盡,巧逢石破天解圍。後來在紫煙島上又見到了丁氏兄弟,史婆婆既不願和丁不四相會,更不想在這尷尬的情景下見到兒子,便攜了阿綉避去。 丁不四數十年來不見小翠,倒也罷了,此番重逢,勾發了他的牛性,說甚麼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,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敵,於是低聲下氣,向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三求援,同上凌霄城來,準擬強搶暗劫,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,只要她兩隻腳踏上碧螺山,立即原船放她回歸。 丁氏兄弟到達凌霄城之時,史婆婆尚未歸來。丁不四便捏造謊言,說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,和他暢敘離情。他既娶不到史小翠,有機會自要氣氣情敵。白自在初時不信,但丁不四說起史婆婆的近貌,轉述她的言語,事事若合符節,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。兩人三言兩語,登時在書房中動起手來。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,身受重傷,當下在兄長相護下離城。 這一來不打緊,白自在又擔心,又氣惱,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,竟至瘋瘋顛顛,亂殺無辜,釀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風波。 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,心下也是好生後悔,丈夫的瘋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,一半實緣自己而起,此刻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,永遠別再回來,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,在石牢中面壁思過,登時便打定了主意:「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,臨到老來,豈可再行分手?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,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,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。」轉念又想:「我要億刀將掌門之位讓我,原是要代他去俠客島赴約,免得他枉自送命,阿綉成了個獨守空閨的小寡婦。此事難以兩全,那便是如何是好?唉,且不管他,這件事慢慢再說,先去瞧瞧老瘋子要緊。」當即轉身入內。 白萬劍掛念父親,也想跟去,但想大敵當前,本派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,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。 *** 謝煙客瞧瞧石中玉,又瞧瞧石破天,好生難以委決,以言語舉止而論,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,但他適才一把拉退白萬劍的高深武功,迥非當日摩天崖這鄉下少年之所能,分手不過數月,焉能精進如是?突然間他青氣滿臉,綻舌大喝:「你們這兩個小子,到底那一個是狗雜種?」這一聲斷喝,屋頂灰泥又是簌簌而落,眼見他舉手間便要殺人。 石中玉不知「狗雜種」三字是石破天的真名,只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口罵人,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,只有硬著頭皮混賴,挨得一時是一時,然後俟機脫逃,當即說道:「我不是,他,他是狗雜種!」謝煙客向他瞪目而視,嘿嘿冷笑,道:「你真的不是狗雜種?」石中玉給他瞧得全身發毛,忙道:「我不是。」 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那麼你才是狗雜種?」石破天點頭道:「是啊,老伯伯,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,忽然全身發冷發熱,痛苦難當,便昏了過去,這一醒轉,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來。老伯伯,你這些日子來可好嗎?不知是誰給你洗衣煮飯。我時常記掛你,想到我不能給你洗衣煮飯,可苦了你啦。」言語中充滿關懷之情。 謝煙客更無懷疑,心想:「這傻小子對我倒真還不錯。」轉頭向石中玉道:「你冒充此人,卻來消遣於我,嘿嘿,膽子不小哇,膽子不小!」 石清、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,雙目精光大盛,知道兒子欺騙了他,自令他怒不可遏,只要一伸手,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,忙不迭雙雙躍出,攔在兒子身前。閔柔顫聲說道:「謝先生,你大人大量,原諒這小兒無知,我……我教他向你磕頭陪罪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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