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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▼十六 凌霄城

  這日晚間,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,但思如潮湧,翻來覆去的真到中宵,才迷迷糊糊的入睡。

  睡夢之中,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敲三下,他翻身坐起,記得丁璫以前兩次半夜裏來尋自己,都是這般擊窗為號,不禁衝口而出:「是叮叮……」只說得三個字,立即住口,嘆了口氣,心想:「我這可不是發癡?叮叮噹噹早隨她那天哥去了,又怎會再來看我?」

 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,一個苗條的身形輕輕躍入,格的一笑,卻不是丁璫是誰?她走到床前,低聲笑道:「怎麼將我截去了一半?叮叮噹噹變成了叮叮?」

  石破天又驚又喜,「啊」的一聲,從床上跳了下來,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又來了?」丁璫抿嘴笑道:「我記掛著你,來瞧你啊。怎麼啦,來不得麼?」石破天搖頭道:「你找到了你真天哥,又來瞧我這假的作甚?」

  丁璫笑道:「啊唷,生氣了,是不是?天哥,日裏我打了你一記,你惱不惱?」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。

 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,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,不由得心煩意亂,囁嚅道:「我不惱。叮叮噹噹,你不用再看我。你認錯了人,大家都沒法子,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,那就好了。」

  丁璫柔聲道:「小騙子,小騙子!唉,你倘若真是個騙子,說不定我反而喜歡。天哥,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,你跟我拜堂成親,始終……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。」

  石破天全身發燒,不由得羞慚無地,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正人君子!我不是不想,只是我不……不敢!幸虧……幸虧咱們沒有甚麼,否則……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!」

  丁璫退開一步,坐在床沿之上,雙手按著臉,突然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。石破天慌了手腳,忙問:「怎……怎麼啦?」丁璫哭道:「我……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,可是人家……人家卻不這麼想啊。我當真是跳在黃河裏也洗不清了。那個石中玉,他……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,同過了房,他不肯要我了。」石破天頓足道:「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?叮叮噹噹,你不用著急,我跟他說去。我去對他說,我跟你清清白白,那個相敬如……如甚麼的。」

  丁璫忍不住噗哧一聲,破涕為笑,說道:「『相敬如賓』是不能說的,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。」石破天道:「啊,對不起,我又說錯了。我聽高三娘子說過,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。」

  丁璫忽又哭了起來,輕輕頓足,說道:「他恨死了你,你跟他說,他也不會信你的。」

 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:「他不要你,我可要你。」但知這句話不對,就是想想也不該,口中只說:「那怎麼辦?那怎麼辦?唉,都是我不好,這可累了你啦!」

  丁璫哭道:「他跟你無親無故,你又無恩於他,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親,洞房花燭,他不恨你恨誰?倘若他……他不是他,而是范一飛、呂正平他們,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,當然不論你說甚麼,他就信甚麼了。」

  石破天點頭道:「是,是,叮叮噹噹,我好生過意不去。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。啊,有了,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,好不好?」丁璫頓足哭道:「沒用的,沒用的。他……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,咱們一時三刻,又到那裏找爺爺去?」石破天大驚,問道:「為甚麼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?」

  丁璫道:「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,將你捉拿了去,幸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,否則的話,他將你押到凌霄城中,早將你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,你記不記得?」石破天道:「當然記得。啊喲,不好!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凌霄城去。」丁璫哭道:「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。他一入凌霄城,那裏還有性命?」石破天道:「不錯,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,事情確是非同小可。不過他們衝著石莊主夫婦的面子,說不定只將你的天哥責罵幾句,也就算了。」

  丁璫咬牙道:「你倒說得容易?他們要責罵,不會在這裏開口嗎?何必萬里迢迢的押他回去?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,已死了多少人,你知不知道?」

 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,確是死傷不少,別說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,單是江南這筆賬,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結。

  丁璫又道:「天哥他確有過犯,自己送了命也就罷了,最可惜石莊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,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。」

  石破天跳將起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甚麼?石莊主夫婦也要陪上性命?」石清、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,雖說是認錯了人,但在他心中,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,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,自是關切無比。

  丁璫道:「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,他們送天哥上凌霄城去,難道是叫他去送死?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。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答允的,非殺了天哥不可。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,到得緊要關頭,勢須動武。你倒想想看,凌霄城高手如雲,又佔了地利之便,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,只不過三個人,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?唉,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,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。她……她……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,我想想就難過。」說著雙手掩面,又嚶嚶啜泣起來。

 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,說道:「石莊主夫婦有難,不論凌霄城有多大凶險,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。就算救他們不行,我也寧可將性命陪在那裏,決不獨生。叮叮噹噹,我去了!」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。

  丁璫拉住他衣袖,問道:「你去那裏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我連夜趕上他們,和石莊主夫婦同上凌霄城去。」丁璫道:「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,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,還有甚麼風火神龍封萬里啦等等高手,就說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,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機關,銅網毒箭,不計其數。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阱,便有天大的本事,餓也餓死了你。」石破天道:「那也顧不得啦。」

  丁璫道:「你逞一時血氣之勇,也死在凌霄城中,可是能救得了石莊主夫婦麼?你若是死了,我可不知有多傷心,我……我也不能活了。」

  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,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為甚麼對我這樣好?我又不是你的……你的真天哥。」

  丁璫嘆道:「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,在我心裏,實在也沒甚麼分別,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,你又一直待我這麼好。『日久情生』這四個字,你總聽見過吧?」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,說道:「天哥,你答允我,你無論如何,不能去死。」石破天道:「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不救。」丁璫道:「我倒有個計較在此,就怕你疑心我不懷好意,卻不便說。」石破天急道:「快說,快說!你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?」

  丁璫遲疑道:「天哥,這事太委屈了你,又太便宜了他。任誰知道了,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。不行,這件事不能這麼辦。雖然說萬無一失,畢竟太不公道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到底是甚麼法子?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,委屈了我,又有何妨?」

  丁璫道:「天哥,你既定要我說,我便聽你的話,這就說了。不過你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,我可又不願。我問你,他們雪山派到底為何這般痛恨石中玉,非殺了他不可?」

  石破天道:「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,犯了重大門規,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,又累得他師父封萬里給白老爺爺斬了一條臂膀,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。」

  丁璫道:「不錯,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,他們才要殺他抵命。天哥,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?」石破天一怔,道:「我?我當然沒有。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。」丁璫道:「這就是了。我想的法子,說來也沒甚麼大不了,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,陪著石莊主夫婦到凌霄城去。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,你再吐露真相,說道你是狗雜種,不是石中玉。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,並不是你,最多罵你一頓,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,終究會將你放了。他們不殺你,石莊主夫婦也不會出手,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。」

  石破天沉吟道:「這法子倒真好。只是凌霄城遠在西域,幾千里路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,只怕……只怕我說不了三名話,就露了破綻出來。叮叮噹噹,你知道,我笨嘴笨舌,那裏及得上你這個……你這個天哥的聰明伶俐。」說著不禁黯然。

  丁璫道:「這個我倒想過了。你只須在喉頭塗上些藥物,讓咽喉處腫了起來,裝作生了個大瘡,從此不再說話,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,假裝變了啞巴,就甚麼破綻也沒有了。」說著忽然嘆了口氣,幽幽的道:「天哥,法子雖妙,但總是教你吃虧,我實在過意不去。你知道的,在我心中,寧可我自己死了,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。」

  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,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巴,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,那也是勇往直前,絕無異言,當即大聲道:「很好,這主意真妙!只是我怎麼去換了石中玉出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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