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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丁璫道:「我怎知怎麼辦?你這樣一個大男人,難道半點主意也沒有?」

  便在此時,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,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喝,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。兩人手中各執長劍,耀日生光。

 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,心想:「不知我甚麼地方得罪了他們,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?」只聽得嗤的一聲,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。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璫不斷拆解招式,往往手腳稍緩,便被她扭耳拉髮,吃了不少苦頭,此刻身手上的機變迅捷,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,眼見劍到,也不遑細思,隨手使出第八招「鳳尾手」,右手繞個半圓,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。

  那人「啊」的一聲,撒手拋劍。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,拍的一聲,正中那人下頦。那人下巴立碎,滿口鮮血和著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上。

 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「鳳尾手」竟如此厲害,不由得嚇得呆了,心中突突亂跳。

 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,突見一霎之間,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重傷。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,料想自己若是上前,也決計討不了好去,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。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,那人挾著傷者躍回小船,喝令收篷扳梢。

 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,順流東下,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。但聽得怒罵之聲順著東風隱隱傳來。石破天瞧著船板上的一灘鮮血,十幾枚牙齒,又是驚訝,又是好生歉仄,兀自喃喃的道:「這……這可當真對不住了!」

  丁璫從船艙中出來,走到他身旁,微笑道:「天哥,這一招『鳳尾手』乾淨利落,使得可著實不錯啊。」石破天搖頭道:「你怎事先沒跟我說明白?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,這功夫我也就不學了。」

  丁璫心頭一沉,尋思:「這呆子傻病發作,又來說獃話了。」說道:「既學武功,當然越厲害越好。剛才你這一招『鳳尾手』若不是使得恰到好處,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。你不傷人,人便傷你。你喜歡打傷人家呢,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?打落幾枚牙齒,那是最輕的傷了。武林中動手過招,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。你良心好,對方卻良心不好,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。良心再好,又有甚麼用?」

  石破天沉吟道:「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,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,又不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。大家嘻嘻哈哈的,只做朋友,不做敵人。」丁璫苦笑道:「獃話連篇,滿嘴廢話!咱們學武之人,動上手便是拚命,你道是捉迷藏、玩泥沙嗎?」石破天道:「我喜歡捉迷藏、玩泥沙,不喜歡動手拚命。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,阿黃又不會。」丁璫越聽越惱,嗔道:「你這糊塗蛋,誰跟你說話,就倒足了霉。」賭氣不再理他,回到艙中和衣而睡。

  ***

  丁不三道:「是嗎?我說他是白痴,終究是白痴。武功好是白痴,武功不好也是白癡,不如趁早殺了,免得生氣。」

  丁璫尋思:「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糊塗,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?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,一刀將他殺了,落得眼前清淨。」但隨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,就算他一句話不說,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,那也是眉能言,目能語,風流蘊藉之態,真教人如飲美酒,心神俱醉;別後相思,實是顛倒不能自已,萬不料一場大病,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,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。她越想越是煩惱,不由得珠淚暗滴,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。

  丁不三道:「你哭又有甚麼用?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子!」丁璫怒道:「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,成不成?」丁不三怒道:「又來胡說八道!」

  丁璫不住飲泣,尋思:「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,對石郎怒氣沖沖的,似乎還沒給他得手。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,那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?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,做人有甚麼樂趣?」

  她哭了半夜,又想:「我已和他拜堂成親,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。這幾日中,白天和他練功夫,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,從來不乘機在我身上碰一下、摸一把。晚上睡覺,相距不過數尺,可是別說不來親我一親,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,那像甚麼新婚夫婦?別說新婚夫婦,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,也該親熱一下啊。」

 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,呼吸悠長,睡得正香,她怒從心起,從身畔摸過柳葉刀,輕輕拔刀出鞘,咬牙自忖:「這樣的呆木頭老公,留在世上何用?」悄悄走到後梢,心道:「石郎石郎,這是你自己變了,須莫怪我心狠。」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,終於心中一軟,將他肩頭輕輕扳過,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。

 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,淡淡的月光灑在他臉上,但見他臉上笑容甚甜,不知在做甚麼好夢。丁璫心道:「你轉眼便要死了,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,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。」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,凝視著他的臉,只待他笑容一斂,揮刀便斫將下去。

  過了一會,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:「叮叮噹噹,你……你為甚麼生氣?不過……不過你生起氣來,模樣兒很好看,是真的……真的十分好看……我就看上一百天,一千天,也決不會夠,一萬天……十萬天,不,五千天……也是不夠……」

  丁璫靜靜的聽著,不由得心神蕩漾,說道:「石郎,石郎,原來你在睡夢之中,也對我念念不忘。這般好聽的話若是白天裏跟我說了,豈不是好?唉,總有一天,你的糊塗病根子好了,會跟我說這些話。」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,石破天衣衫單薄,心生憐惜,將艙裏一張薄被扯了出來,輕輕蓋在他身上,又向他癡癡的凝視半天,這才回入艙中。

 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:「半夜三更,一隻小耗子鑽來鑽去,便是膽子小,想動手卻不敢,有甚麼屁用?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?」

  丁璫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裏了,這時她心中喜歡,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,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幾句話:「不過你生起氣來,模樣兒很好看……我看上一萬天,十萬天,也是不夠。」突然間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心道:「這白痴天哥,便在睡夢中說話,也是癡癡的。咱們就活了一百歲,也不過三萬六千日,那有甚麼十萬天可看?」

 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,直到四更天時才朦朧睡去,但睡不多時,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,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:「咦,這可真奇了!叮叮噹噹,你的被子,半夜裏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?難道被子生腳的麼?」

  丁璫大羞,從艙中一躍而起,搶到後梢,只聽石破天手中拿著那張薄被,說道:「叮叮噹噹,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?這被子……」丁璫滿臉通紅,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,低聲喝道:「不許再說了,被子生腳,又有甚麼奇怪?」石破天道:「被子生腳還不奇怪?你說被子的腳在那裏?」

  丁璫一側頭,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,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,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,嗔道:「你還說?」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。

  石破天右手一抬,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「鶴翔手」。丁璫右手回轉,反拿他脅下。石破天左肘橫過,封住了她這一拿,右手便去抓她肩頭。丁璫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,回了一招,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,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。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餘招。丁璫越打越快,石破天全神貫注,居然一絲不漏,待拆到數十招後,丁璫使一招「龍騰爪」,直抓他頭頂。石破天反腕格去,這一下出手奇快,丁璫縮手不及,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,只覺一股強勁的熱力自腕而臂,自臂而腰,直轉了下去。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傳動至腿上,丁璫站立不穩,身子一側,便倒了下來,正好摔在薄被上。

  石破天童心大起,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,抱了起來,笑道:「你為甚麼扭我?我把你拋到江裏餵大魚。」丁璫給他抱著,雖是隔著一條被子,也不由得渾身酸軟,又羞又喜,笑道:「你敢!」石破天笑道:「為甚麼不敢?」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,擲入船艙。

  丁璫從被中鑽了出來,又走到後梢。石破天怕她再打,退了一步,雙手擺起架式。

  丁璫笑道:「不玩啦!瞧你這副德性,拉開了架子,倒像是個莊稼漢子,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!」石破天笑道:「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。」丁璫道:「恭喜,恭喜!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,青出於藍,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。」

 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:「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,卻還差著這麼老大一截。」

  丁璫道:「爺爺,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。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,就算不能天下無敵,做你的孫女婿,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。」丁不三冷笑道:「丁老三說過的話,豈有改口的?第一、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,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;第二、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。再過得五天,他性命也不在了,還說甚麼一年半載?」

  丁璫心中一寒,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,今日卻已萬萬捨不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,但爺爺說過的話,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,這便如何是好?思前想後,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,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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