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俠客行 | 上頁 下頁
三一


  ▼六 傷疤

  丁不三這麼一問,丁璫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。

  丁璫心頭如小鹿亂撞,尋思:「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,石郎若得爺爺傳授神功,此後縱橫江湖,更加聲威大震了。先前他說,他們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,十分棘手,他要是能學到我爺爺的武功,多半便能化險為夷。他是男子漢大丈夫,江湖上大幫會的幫主,自是以功業為重,兒女私情為輕。」偷眼瞧石破天時,只見他滿臉迷惘,顯是拿不定主意。丁璫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:「石郎素來風流倜儻,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。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,其實於我畢竟終也如過眼雲煙。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壞,他長樂幫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,跟我爺爺總還差著老大一截。他既知我身份來歷,又怎能要我?」心裏酸痛,眼中淚珠已是滾來滾去。

  丁不三催道:「快說!你別想揀便宜,想先學我功夫,再娶阿璫;要不然娶了阿璫,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,自然會傳武功給你。那決計不成。我跟你說,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。你要了這樣,不能再要那樣,否則小命兒難保,快說!」

  丁璫眼見事機緊迫,石郎只須說一句「我要學爺爺的武功」,自己的終身就此斷送,忙道:「爺爺,我跟你實說了,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,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……」丁不三奇道:「甚麼?他是長樂幫幫主?這小子不像罷?」丁璫道:「像的,像的。他年紀雖輕,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他的,好像他們幫中那個『著手成春』貝大夫,武功就很了不起,可也聽奉他的號令。」丁不三道:「貝大夫也聽他的話?不會罷?」丁璫道:「會的,會的。我親眼瞧見的,那還會有假?爺爺武功雖然高強,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學武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言下之意顯然是說:「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。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,還是讓他要了我罷。」

  石破天忽道:「爺爺,叮叮噹噹認錯人啦,我不是石破天。」丁不三道:「你不是石破天,那麼你是誰?」石破天道:「我不是甚麼幫主,不是叮叮噹噹的『天哥』。我是狗雜種,狗雜種便是狗雜種。這名字雖然難聽,可是,我的的確確是狗雜種。」

  丁不三捧腹大笑,良久不絕,笑道:「很好。我要賞你一寶,既不是為了你是甚麼瓦幫主、石幫主,也不是為了阿璫喜歡你還是不喜歡。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!你是狗雜種也好、臭小子也好、烏龜王八蛋也好,丁不三看中了你,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。」

 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,又向丁璫看看,心想:「這叮叮噹噹把我認作她的天哥,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,我豈不是騙了她,又騙了她的天哥?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,又傷了她的心。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。」當下搖了搖頭,說道:「爺爺,我已喝了你的『玄冰碧火酒』,一時也難以還你,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!」

  丁不三臉一沉,道:「不成,不成,那『玄冰碧火酒』說過是要還的,你想賴皮,那可不成。你選好了沒有,要阿璫呢,還是要武功?」

  石破天向丁璫偷瞧一眼,丁璫也正在偷眼看他,兩人目光接觸,急忙都轉頭避開。丁璫臉色慘白,淚珠終於奪眶而出,依著她平時驕縱的脾氣,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,也必頓足而去,但在爺爺跟前,卻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,何況在這緊急當口,扭耳頓足,都適足以促使石破天選擇習武,更是萬萬不可,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。

 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,見她淚水滾滾而下,大是不忍,柔聲道:「叮叮噹噹,我跟你說,你的確是認錯了人。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,那還用得著挑選?自然是要……要你,不要學武功!」

  丁璫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,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容,說道:「你不是天哥?天下那裏還有第二個天哥?」石破天道:「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,當真十分相像,以致大家都認錯了。」丁璫笑道:「你還不認?好吧,容貌相似,天下本來也有的。今年年頭,我跟你初相識時,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,我那時又不識你,反手便打,是不是了?」

 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,無從回答。

  丁璫臉上又現不悅之色,嗔道:「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,還是假癡假呆的混賴?」石破天搔了搔頭皮,道:「你明明是認錯了人,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?」丁璫道:「你想賴,也賴不掉的。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,心中急得很。你還嘻嘻的笑,伸過嘴……伸過嘴來想……想香我的臉孔。我側過頭來,在你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,咬得鮮血淋漓,你才放了。你……你……解開衣服來看看,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?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,這個我……我口咬的傷疤,你總抹不掉的。」

  石破天點頭道:「不錯,你沒咬過我,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……」說著便解開衣衫,露了左肩出來。「咦!這……這……」突然間身子劇震,大聲驚呼:「這可奇了!」

 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,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,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。齒印結成了疤,反而凸了出來,顯是人口所咬,其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。

  丁不三冷冷一笑,道:「小娃娃想賴,終於賴不掉了。我跟你說,上得山多終遇虎,你到處招惹風流,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,甩不了身。這種事情,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。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璫的爹爹,又怎會有阿璫?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,一生娶不到老婆,到老還是癡癡迷迷的,整日哭喪著臉,一副狗熊模樣。好了,這些閒話也不用說他,如此說來,你是要阿璫了?」

 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,想不起甚麼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,瞧那齒痕,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,這等創傷留在身上,豈有忘記之理?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,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「認錯了人」,唯獨這一件事卻實在難以索解。他呆呆出神,丁不三問他的話,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裏。

 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只道少年臉皮薄,不好意思直承其事,哈哈一笑,便道:「阿璫,撐船回家去!」

  丁璫又驚又喜,道:「爺爺,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?」丁不三道:「他是我孫女婿兒,怎不帶回家去?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,丁不三今後還有臉做人麼?你說他幫裏有甚麼『著手成春』貝大夫這些人,這小子倘若縮在窩裏不出頭,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。」

  丁璫笑眯眯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,突然滿臉紅暈,提起竹篙,在橋墩上輕輕一點,小船穿過橋洞,直蕩了出去。

  石破天想問:「到你家裏去?」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,話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

  ***

  小河如青緞帶子般,在月色下閃閃發光,丁璫竹篙刺入水中,激起一圈圈漪漣,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。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,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,岸上柳枝垂了下來,拂過丁璫和石破天的頭髮,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。良夜寂寂,花香幽幽,石破天只當是又入了夢境。

 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,又是一個橋洞,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,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。丁璫拾起船纜拋出,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樁。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,縱身上了石級。

  丁不三笑道:「今日你是嬌客,請,請!」

  石破天不知說甚麼好,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璫身後,跟著她走進一扇黑漆小門,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長長石路,跟著她走進了一個月洞門,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,跟著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。

  丁不三走進亭中,笑道:「嬌客,請坐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