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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石破天心想:「我撞來撞去這些人,怎麼口口聲聲的總是將『殺人』兩字掛在嘴邊?」

 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:「好啊,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,那麼還可再殺兩人。再殺兩個人來下酒,倒也不錯。」

  石破天心道:「殺人下酒,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?」突覺丁璫握著自己的手鬆了,眼前一花,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。

  只見這人鬚髮皓然,眉花眼笑,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,但與他目光一觸,登時不由自主的機伶伶打個冷戰,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兇狠之意,叫人一見之下,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,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。

  這老人嘻嘻一笑,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,說道:「好小子,你口福不小,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!」他只這麼輕輕一拍,石破天肩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,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。

  丁璫大驚,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,求道:「爺爺,你……你別傷他。」

  那老人隨手這麼一拍,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,本擬這一拍便將石破天連肩帶臂、骨骼盡數拍碎,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,立覺他肩上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,不但護住了自身,還將手掌向上一震,自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,手掌便會向上彈起,當場便要出醜。那老人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璫之下,又是嘻嘻一笑,說道:「好,好,好小子,倒也配喝我的好酒。阿璫,斟幾杯酒上來,是爺爺請他喝的,不怪你偷酒。」

  丁璫大喜,素知爺爺目中無人,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,居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,實在大出意料之外。她對石破天情意纏綿,原認定他英雄年少,世間無雙,爺爺垂青賞識,倒也絲毫不奇,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,出手便欲殺人,怎麼一見面便轉了口氣,可見石郎英俊瀟灑,連爺爺也為之傾倒。她一廂情願,全不想到石破天適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,她爺爺所以改態,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之故,他於這小子的甚麼「英俊瀟灑」,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。何況石破天相貌雖然不醜,也不見得如何英俊,「瀟灑」兩字,更跟他沾不上半點邊兒。當下丁璫喜孜孜的走進船艙,又取出兩隻酒杯,先斟了一杯給爺爺,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,然後自己斟了一杯。

  那老人道:「很好,很好!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璫瞧上了,定然有點來歷。你叫甚麼名字?」石破天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這時他已知「狗雜種」三字是罵人的言語,對熟人說了倒也不妨,跟陌生人說起來卻有些不雅,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,因此連說三個「我」字,竟不能再接下去。那老人怫然不悅,道:「你不敢跟爺爺說麼?」石破天昂然道:「那又有甚麼不敢?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已。我名叫狗雜種。」

  那老人一怔,突然間哈哈大笑,聲音遠遠傳了出去,笑得白鬍子四散飛動,笑了好半晌,才道:「好,好,好,小娃娃的名字很好。狗雜種!」

  石破天應道:「嗯,爺爺叫我甚麼事?」

  丁璫啟齒微笑,瞧瞧爺爺,又瞧瞧石破天,秋波流轉,嫵媚不勝。她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「爺爺」,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分彼此;又想:「我在他掌中寫字,要他不可吐露身份,他居然全聽了我的。以他堂堂幫主之尊,竟肯自認『狗雜種』,為了我如此委屈,對我鍾情之深,實已到了極處。」

 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,連呼:「好,好!」自己一叫「狗雜種」,石破天便即答應,這麼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貼貼,不敢有絲毫倔強,自是令他大為得意。

  那老人道:「阿璫,爺爺的名字,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吧?」

  丁璫搖搖頭,神態甚是忸怩,道:「我還沒說。」

  那老人臉一沉,說道:「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,為甚麼連自己的身份來歷也不跟他說?說是假好吧,為甚麼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他喝不算,接連幾天晚上,將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『玄冰碧火酒』,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裏?」越說語氣越嚴峻,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,那「玄冰碧火酒」五字,說來更是一字一頓,同時眼中兇光大盛。石破天在旁看著,也不禁慄慄危懼。

  丁璫身子一側,滾在那老人的懷裏,求道:「爺爺,你甚麼都知道了,饒了阿璫吧。」那老人冷笑道:「饒了阿璫?你說說倒容易。你可知道『玄冰碧火酒』效用何等神妙,給你這麼胡亂糟蹋了,可惜不可惜?」

  丁璫道:「阿璫給爺爺設法重行配製就是了。」那老人道:「說來倒稀鬆平常。倘若說配製便能配製,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。」丁璫道:「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,一會兒冷得發顫,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陽調合之功,才偷來給他喝了些,果然很有些效驗。這麼一喝再喝,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。爺爺將配製的法門說給阿璫聽,我偷也好,搶也好,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。」那老人道:「幾瓶?哈哈,幾瓶?等你頭髮白了,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,給我配上一瓶半瓶。」

 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答,這才恍然,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、昏迷不醒之際,丁璫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甚麼「玄冰碧火酒」來餵給自己服食,自己所以得能不死,多半還是她餵酒之功,那麼她於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,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,便道:「爺爺,這酒既是我喝的,爺爺便可著落在我身上討還。我一定去想法子弄來還你,若是弄不到,只好聽憑你處置了。你可別難為叮叮噹噹。」

  那老人嘻嘻一笑,道:「很好,很好!有骨氣。這麼說,倒還有點意思。阿璫,你為甚麼不將自己的身份說給他聽。」丁璫臉現尷尬之色,道:「他……他一直沒問我,我也就沒說。爺爺不必疑心,這中間並無他意。」

  那老人道:「沒有他意嗎?我看不見得。只怕這中間大有他意,有些大大的他意。小丫頭的心事,爺爺豈有不知?你是真心真意的愛上了他,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,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來啊,哼哼,那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,因此上你只要能瞞得一時,便是一時。哼,你說是也不是?」

  那老人這番話,確是猜中了丁璫的心事。他武功高強,殺人不眨眼,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,個個敬而遠之,不願跟他打甚麼交道,他卻偏偏要人家對他親熱,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,他便立下殺手。丁璫好生為難,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,若是說謊,只有更惹他惱怒,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。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,十九會將石郎嚇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,那又怎生是好?霎時間憂懼交集,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,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,這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,不論石郎或死或去,自己都不想活了,顫聲道:「爺爺,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那老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,是不是?哈哈,丁老頭威震江湖,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,非但不以爺爺為榮,反以爺爺為恥,哈哈,好笑之極。」雙手捧腹,笑得極是舒暢。

  丁璫知道危機已在頃刻,素知爺爺對這「玄冰碧火酒」看得極重,自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,又不敢提爺爺名字,他如此大笑,心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,當下咬了咬唇皮,向石破天道:「天哥,我爺爺姓丁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嗯,你姓丁,爺爺也姓丁。大家都姓丁,丁丁丁的,倒也好聽。」

  丁璫道:「他老人家的名諱上『不』下『三』,外號叫做那個……那個……『一日不過三』!」

  她只道「一日不過三」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,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,一顆心卜卜卜的跳個不住,目不轉睛的瞧著他。

 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,微微一笑,道:「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。」

  丁璫心頭一震,登時大喜,卻兀自不放心,只怕他說的是反話,問道:「為甚麼你說很好聽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我也說不上為甚麼,只覺得好聽。『一日不過三』,有趣得很。」

  丁璫斜眼看爺爺時,只見他捋鬍大樂,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,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,搖頭幌腦的道:「你是我生平的知己,好得很。旁人聽到了我『一日不過三』的名頭,卑鄙的便歌功頌德,膽小的則心驚膽戰,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,只有你這小娃娃不動聲色,反而讚我外號好聽。很好,小娃娃,爺爺要賞你一件東西。讓我想想看,賞你甚麼最好。」

  他抱著膝頭,呆呆出神,心想:「老子當年殺人太多,後來改過自新,定下了規矩,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。這樣一來便有了節制,就算日日都殺三名,一年也不過一千,何況往往數日不殺,殺起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。好比那日殺雪山派弟子孫萬年、褚萬春,就只兩個而已。這『一日不過三』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,只可惜江湖上的傢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處。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,不拍馬屁,已然十分難得,那也罷了,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後,居然十分歡喜。老子年逾六十,甚麼人見沒見過?是真是假,一眼便知,這小子說我名號好聽,可半點不假。」

  沉吟半晌,說道:「爺爺有三件寶貝,一是『玄冰碧火酒』,已經給你喝了,那是要還的,不算給你。第二寶是爺爺的一身武功。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。第三寶呢,就是我這個孫女兒阿璫了。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。你是要學我武功呢,還是要我的阿璫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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