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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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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少女嫣然一笑,道:「你失蹤這麼久,又昏迷了這許多天,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。這兩天來,每天晚上我仍是來瞧你,你不知道?我見你練功練得起勁,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功課,沒敢叫你。」 石破天喜道:「真的麼?我可一點不知道。好姊姊,你……你為甚麼對我這樣好?」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,摔脫了他的手,嗔道:「你叫我甚麼?我……我早猜到你這麼久不回來,定在外邊跟甚麼……甚麼……壞女人在一起,哼!你叫人家『好姊姊』叫慣了,順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!」她片刻之前還是言笑晏晏,突然間變得氣惱異常,石破天愕然不解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,更加惱了,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,怒道:「這些日子中,你到底和那個賤女人在一起?你是不是叫她作『好姊姊』?快說!快說!」她問一句「快說」,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,連問三句,手上連扯三下。 石破天痛得大叫「啊喲」,道:「你這麼兇,我不跟你玩啦!」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,道:「你想撇下我不理麼?可沒這麼容易。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?快說!」石破天苦著臉道:「我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啊,她睡在我的房裏……」那少女大怒,手中使勁,登時將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,尖聲道:「我這就去殺死她。」 石破天驚道:「哎,哎,那是侍劍姊姊,她煮燕窩、煮人參小米粥給我吃,雖然小米粥煮得糊了,苦得很,可是她人很好啊,你……你可不能殺她。」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,突然破涕為笑,「呸」的一聲,用力又將他的耳朵一扯,說道:「我道是那個好姊姊,原來你說的是這個臭丫頭。你騙我,油嘴滑舌的,我才不信呢。這幾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,你跟這個臭丫頭倒是規規矩矩的,算你乖!」伸過手去,又去碰他的耳朵。 石破天嚇了一跳,側頭想避,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輕輕的揉了幾下,笑問:「天哥,你痛不痛?」石破天道:「自然痛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活該你痛,誰叫你騙人?又古裏古怪的叫我甚麼『好姊姊』!」石破天道:「我聽媽說,叫人家姊姊是客氣,難道我叫錯你了麼?」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:「幾時要你跟我客氣了?好罷,你心中不服氣,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。」說著側過了頭,將半邊臉湊了過去。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,提起手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幾下,搖頭道:「我不扯。」問道:「那麼我叫你甚麼才是?」那少女嗔道:「你從前叫我甚麼?難道連我名字也忘了?」 石破天定了定神,正色道:「姑娘,我跟你說,你認錯了人,我不是你的甚麼天哥。我不是石破天,我是狗雜種。」 那少女一呆,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,將他身子扳轉了半個圈,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,向他凝神瞧了一會,哈哈大笑,道:「天哥,你真會開玩笑,剛才你說得真像,可給你嚇了一大跳,還道真的認錯人。咱們走罷!」說著拉了他手,拔步便行。石破天急道:「我不是開玩笑,你真的認錯了人。你瞧,我連你叫甚麼也不知道。」 那少女止步回身,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,笑靨如花,說道:「好啦,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,我便依了你。我姓丁名璫,你一直便叫我『叮叮噹噹』。你記起來了嗎?」幾句話說完,驀地轉身,飛步向前急奔。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,身子向前疾衝,腳下幾個踉蹌,只得放開腳步,隨她狂奔,初時氣喘吁吁的十分吃力,但急跑了一陣,內力調勻,腳下越來越輕,竟似全然不用費力。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,只見眼前水光浮動,已到了河邊,丁璫拉著他手,輕輕一縱,躍上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。石破天還不會運內力化為輕功,砰的一聲,重重落在船頭,船旁登時水花四濺,小船不住搖幌。 丁璫「啊」的一聲叫,笑道:「瞧你的,想弄個船底朝天麼?」提起船頭竹篙,輕輕一點,便將小船蕩到河心。 月光照射河上,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。丁璫的竹篙在河中一點,河中的月亮便碎了,化成一道道的銀光,小船向前蕩了出去。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,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幾家人家,夜深人靜,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,是岸上的花香?還是丁璫身上的芬芳? 小船在河中轉了幾個彎,進了一條小港,來到一座石橋之下,丁璫將小船纜索繫在橋旁楊柳枝上。水畔楊柳茂密,將一座小橋幾乎遮滿了,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,小船停在橋下,真像是間天然的小屋一般。 石破天讚道:「這地方真好,就算是白天,恐怕人家也不知道這裏有一艘船停著。」丁璫笑道:「怎麼到今天才讚好?」鑽入船艙取出一張草蓆,放在船頭,又取兩副杯筷,一把酒壺,笑道:「請坐,喝酒罷!」再取幾盤花生、蠶豆、乾肉,放在石破天面前。 石破天見丁璫在杯中斟滿了酒,登時酒香撲鼻。謝煙客並不如何愛飲酒,只偶爾飲上幾杯,石破天有時也陪著他喝些,但喝的都是白酒,這時取了丁璫所斟的那杯酒來,月光下但見黃澄澄、紅艷艷地,一口飲下,一股暖氣直衝入肚,口中有些辛辣、有些苦澀。丁璫笑道:「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,味道可還好麼?」 石破天正待回答,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,味兒豈還有不好的?」 *** 啪的一聲,丁璫手中酒杯掉上船板,酒水濺得滿裙都是。酒杯骨溜溜滾開,咚的一響,掉入了河中。她花容失色,全身發顫,拉住了石破天的手,低聲道:「我爺爺來啦!」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一隻腳垂在頭頂,不住幌啊幌的,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,雙腳從楊枝中穿下,只須再垂下尺許,便踏到了石破天頭上。那隻腳上穿著白布襪子,繡著壽字的雙梁紫緞面鞋子。鞋襪都十分乾淨。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:「不錯,是你爺爺來啦。死丫頭,你私會情郎,也就罷了。怎麼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的女貞陳紹,也偷出來給情郎喝?」丁璫強作笑容,說道:「他……他不是甚麼情郎,只不過是個……是個尋常朋友。」那老者怒道:「呸,尋常朋友,也抵得你待他這麼好?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?小賊,你給我滾出來,讓老頭兒瞧瞧,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麼一個醜八怪。」 丁璫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,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,嘴裏說道:「爺爺,這個朋友又蠢又醜,爺爺見了包不喜歡。我偷的酒,又不是特地給他喝的,哼,他才不配呢,我是自己愛喝酒,隨手抓了一個人來陪陪。」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「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」九個字,可是石破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,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,他連個「一」字也不識得,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亂搔亂劃,不知她搞甚麼花樣,癢癢的倒也好玩,聽到她說自己「又蠢又醜」,又是不配喝她的酒,不由得有氣,將她的手一摔,便摔開了。 丁璫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,寫道:「有性命之憂,一定要聽話」,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,像是示意親熱,又像是密密叮囑。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,心下只是喜歡,自是不明所以,只聽頭頂的老者說道:「兩個小傢伙都給我滾上來。阿璫,爺爺今天殺了幾個人啦?」 丁璫顫聲道:「好像……好像只殺了一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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