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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,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,所說的話更是不倫不類,不禁起疑:「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。聽貝先生他們談論,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,損傷了五臟六腑,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。否則怎麼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?」便問:「少爺,你記得我的名字麼?」

  那少年道:「你從來沒跟我說過,我不知道你叫甚麼?」笑了又笑道:「我不叫少爺,叫做狗雜種,那是我娘這麼叫的。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,不好聽。你叫甚麼?」

 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,心道:「瞧他說話的模樣,全無輕佻玩笑之意,看來他當真是糊塗啦。」不由得心下難過,問道:「少爺,你真的不認得我了?不認得我侍劍了?」那少年道:「你叫侍劍麼?好,以後我叫你侍劍……不,侍劍姊姊。我媽說,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,叫她阿婆、阿姨,和我差不多的,叫她姊姊。」侍劍頭一低,突然眼淚滾了出來,泣道:「少爺,你……你不是裝假騙我,真的忘了我麼?」

  那少年搖頭道:「你說的話我不明白。侍劍姊姊,你為甚麼哭了?為甚麼不高興了?是我得罪了你麼?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,你也打我罵我好了。」

  侍劍更是心酸,慢慢拿起那塊面巾,替他擦面,低聲道:「我是你的丫鬟,怎能打你罵你?少爺,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。要是你當真甚麼都忘了,那可怎麼辦啦?」

  擦完了面,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麼髒,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際,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,不住口的連聲稱謝。

  侍劍低聲問道:「少爺,你忘了我的名字,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麼?比如說,你是甚麼幫的幫主?」那少年搖了搖頭道:「我不是甚麼幫主,老伯伯教我練功夫,突然之間,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,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,我……我……難過得抵受不住,便暈了過去。侍劍姊姊,我怎麼到了這裏?是你帶我來的麼?」侍劍心中又是一酸,尋思:「這麼說來,他……他當真是甚麼都記不得了。」

  那少年又問:「老伯伯呢?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,怎麼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,我想問問他。」

  侍劍聽他說到「泥人兒」,心念一動,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,從他懷中跌了一隻木盒出來,好奇心起,曾打開來瞧瞧,見是一十八個裸體的男形泥人。她一見之下,臉就紅了,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,極不正經,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甚麼好東西,當即合上盒蓋,藏入抽屜之中,這時心想:「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,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。」於是拉開抽屜,取了那盒子出來,道:「是這些泥人兒麼?」

  那少年喜道:「是啊,泥人兒在這裏。老伯伯呢?老伯伯到那裏去了?」侍劍道:「那一個老伯伯?」那少年道:「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。他名叫摩天居士。」

 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,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名頭,說道:「你醒轉了就好,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,也沒甚麼。天還沒亮,你好好再睡一會,唉,其實從前的甚麼都記不起,說不定還更好些呢?」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,拿起托盤,便要出房。

  那少年問道:「侍劍姊姊,為甚麼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?」

  侍劍道:「你從前所做的事……」說了這半句話,突然住口,轉頭急步出房而去。

  ***

  那少年心下茫然,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,耳聽得屋外篤篤篤的敲著竹梆,跟著噹噹噹鑼聲三響,他也不知這是敲更,只想:「午夜裏,居然還有人打竹梆、打鑼玩兒。」突然之間,右手食指的「商陽穴」上一熱,一股熱氣沿著手指、手腕、手臂直走上來。那少年一驚,暗叫:「不好!」跟著左足足心的「湧泉穴」中已是徹骨之寒。

 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,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,疼痛到了極處,便會神智不覺。已往幾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,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,更是驚心動魄。只覺一股熱氣、一股寒氣分從左右上下,慢慢匯到心肺之間。

  那少年暗想:「這一回我定要死了!」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,便是聚於脊樑,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,卻如何抵受得住?他知情勢不妙,強行掙扎,坐起身來,想要盤膝坐好,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,極度難當之際,忽然心想:「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,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?將兩隻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,也不是當真十分好玩之事。早知如此,這功夫我也不練啦。」

 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:「啟稟幫主,屬下豹捷堂展飛,有機密大事稟報。」

 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,過了半晌,只見窗子緩緩開了,人影一閃,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。這人搶近前來,見那少年坐在床上,不由得吃了一驚,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,當即急退了兩步。

 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盪,心跳劇烈,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,但極度疼痛之際,神智卻是異乎尋常的清明,聽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「豹捷堂展飛」,眼見他越窗進來,不知他要幹甚麼,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。

 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,低聲道:「幫主,聽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,身子不適,現下可大好了?」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,說不出話來。展飛臉現喜色,又道:「幫主,你眼下未曾復原,不能動彈,是不是?」

  他說話雖輕,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,走將進來,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,驚道:「你幹甚麼?不經傳呼,擅自來到幫主房中,想犯上作亂麼?」

  展飛身形一幌,突然搶到侍劍身畔,右肘在她腰間一撞,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一指。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,斜倚在一張椅上,登時動彈不得。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,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,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,當下取出一塊帕子,塞入她口中。侍劍心中大急,知他意欲不利於幫主,卻無法喚人來救。

 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,提掌作勢,低聲道:「我這鐵沙掌功夫,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,想也不難!」呼的一掌,向侍劍的天靈蓋擊去,心想:「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,定會出手相救。」手掌離侍劍頭頂不到半尺,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,心中一喜,立即收掌,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:「小淫賊,你生平作惡多端,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裏。」向床前走近兩步,低聲道:「你此刻無力抗禦,我下手殺你,非英雄好漢的行逕。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,已說不上講甚麼江湖規矩。你若懂江湖義氣,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!」

 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,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。那少年心想:「他為甚麼跟我仇深似海,又甚麼叫做勾引他的妻子?」侍劍卻想:「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,今日終於遭到報應。唉,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。」心下惶急,極力掙扎,但手足酸軟,一頃側間,砰的一聲倒在地上。

  展飛惡狠狠的道:「我妻子失身於你,哼,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八,半點不知?可是以前雖然知道,卻也奈何你不得,只有忍氣低聲,啞子吃黃蓮,有苦說不出。那想到老天有眼,你這小淫賊做惡多端,終會落入我手裏。」說著雙足擺定馬步,吸氣運功,右臂格格作響,呼的一掌拍出,直擊在那少年心口。

 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,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餘年深厚功力,實非泛泛,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,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「膻中穴」上。但聽得喀喇一聲響,展飛右臂折斷,身子向後直飛出去,撞破窗格,摔出房外,登時全身氣閉,暈了過去。

  房外是座花園,園中有人巡邏。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值,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。他破窗而出,摔入玫瑰花叢,壓斷了不少枝幹,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,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。眼見展飛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,不知死活,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,那人大驚之下,當即吹起竹哨報警,同時拔出單刀,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,只見房內漆黑一團,更無半點聲息,左手忙舉火把去照,右手舞動單刀護住面門。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,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,床前滾倒了一個女子,似是幫主的侍女,此外更無別人。

  便在此時,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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