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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,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無幾,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,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,便逐漸痊癒了,只是想到一世英名,竟被謝煙客一招之間擒獲,不免甚是鬱鬱。

  貝海石勸道:「米賢弟,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,此刻回想,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的都制服了,那便不致衝撞了幫主,引得他走火入魔。幫主一直昏迷不醒,能否痊可,實在難說,就算身子好了,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,卻無論如何是練不成了。萬一他有甚麼三長兩短,唉,米賢弟,咱們九人中,倒是你罪名最輕。你雖然也上了摩天崖,但在見到幫主之前,便已先行失了手。」米橫野道:「那又有甚麼分別?要是幫主有甚麼不測,大夥兒都是大禍臨頭,也不分甚麼罪輕罪重了。」

 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,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,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、張口說話,兩人自是欣慰無比。貝海石按他脈搏,覺到頗為沉穩,正喜歡間,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,說甚麼自己不是幫主,乃是「狗雜種」。貝米二人駭然失色,不敢多言,立時退出。

  到了房外,米橫野低聲問道:「怎樣?」貝海石沉吟半晌,說道:「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,但總勝於昏迷不醒。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醫治,假以時日,必可復原。」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道:「只是那件事說來便來,神出鬼沒,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全然痊可。」過了一會,說道:「只消有幫主在這裏,天塌下來,也有人承當。」輕拍米橫野的肩頭,微笑道:「米賢弟,你不用擔心,一切我理會得,自當妥為安排。」

  ***

 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,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,只見自身是睡在一張極大的床上,床前一張朱漆書桌,桌旁兩張椅子,上鋪錦墊。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,繡被羅帳,獸香裊裊,但覺置身於一個香噴噴、軟綿綿的神仙洞府,眼花繚亂,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的。他吹了一口長氣,心想:「多半我是在做夢。」

 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靦覥的可喜模樣,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清楚楚,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,卻也不像是在做夢。他伸起右手,想摸一摸自己的頭,但手只這麼輕輕一抬,全身又是如針刺般劇痛,忍不住「哎喲」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忽聽得房角落裏有人打了個呵欠,說道:「少爺,你醒了……」那是個女子聲音,似是剛從夢中醒覺,突然之間,她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說道:「你……你醒了?」一個黃衫少女從房角裏躍了出來,搶到他床前。

 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,心喜之下,定睛看時,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,服色固自不同,形顏亦是大異,她面龐略作圓形,眼睛睜得大大地,雖不若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,但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,卻也嫵媚可喜。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,才首次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的說話,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緻差別。只聽她又驚又喜的道:「少爺,你醒轉來啦?」

  那少年道:「我醒轉來了,我……我現下不是做夢了麼?」

  那少女格格一笑,道:「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。」她一笑之後,立即收斂笑容,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,問道:「少爺,你有甚麼吩咐?」

  那少年奇道:「你叫我甚麼?甚麼少……少爺?」那少女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,道:「我早跟你說過,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,不叫你少爺,又叫甚麼?」那少年喃喃自語:「一個叫我幫……甚麼『幫主』,一個卻又叫我『少爺』,我到底是誰?怎麼在這裏了?」

  那少女神色略和,道:「少爺,你身子尚未復原,別說這些了。吃些燕窩好不好?」

  那少年道:「燕窩?」他不知燕窩是甚麼東西,但覺肚子十分飢餓,不管吃甚麼都是好的,便點了點頭。

 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,不久便捧了一隻托盤進來,盤中放著一隻青花瓷碗,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。那少年一聞到,不由得饞涎欲滴,肚中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,那少女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七八天中只淨喝參湯吊命,可真餓得狠啦。」將托盤端到他面前。

 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,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,上面飄著些乾玫瑰花瓣,散發著微微清香,問道:「這樣好東西,是給我吃的麼?」那少女笑道:「是啊,還客氣麼?」那少年心想:「這樣的好東西,卻不知道要多少錢,我沒銀子,還是先說明白的好。」便道:「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,可……可沒銀子給你。」那少女先是一怔,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,說道:「生了這場大病,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,剛會開口說話,便又這麼貧嘴貧舌的。既然餓了,便快吃吧。」說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。

  那少年大喜,問道:「我吃了不用給錢?」

 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,有些厭煩了,沉著臉道:「不用給錢,你到底吃不吃?」

  那少年忙道:「我吃,我吃!」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,右手只這麼一抬,登時全身刺痛,哼了兩聲,咬緊牙齒,慢慢提手,卻不住發顫。

 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:「少爺,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?」那少年奇道:「自然是真痛,為甚麼要裝假?」那少女道:「好,瞧在你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,我便破例再餵你一次。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腳、不三不四,我可再也不理你了。」那少年問道:「甚麼叫毛手毛腳,不三不四?」

 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,橫了他一眼,哼了一聲,拿起匙羹,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,往他嘴中餵去。

  那少年登時傻了,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,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,當真是又甜又香,吃在嘴裏說不出的受用。

  那少女一言不發,接連餵了他三匙,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地,伸長了手臂去餵他,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。

 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,連稱:「好吃,好味道!唉,真是多謝你了。」那少女冷笑道:「你別想使甚麼詭計騙我上當!燕窩便是燕窩罷啦,你幾千碗也吃過了,幾時又曾讚過一聲『好吃』?」那少年心下茫然,尋思:「這種東西,我幾時吃過了?」問道:「這……這便是燕窩麼?」那少女哼的一聲,道:「你也真會裝傻。」說這句話時,同時退後了一步,臉上滿是戒備之意。

 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,頭上梳著雙鬟,新睡初起,頭髮頗見蓬鬆,腳上未穿襪子,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,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,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,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,當下讚道:「你……你的腳真好看!」

 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,隨即現出怒色,將瓷碗往桌上一放,轉過身去,把鋪在房角裏的蓆子、薄被、和枕頭拿了起來,向房門走去。

  那少年心下惶恐,道:「你……你到哪裏去?你不睬我了麼?」語氣中頗有哀懇之意。那少女道:「你病得死去活來,剛剛知了點人事,口中便又不乾不淨起來啦。我又能到那裏去了?你是主子,我們低三下四之人,怎說得上睬不睬的?」說著逕自出門去了。

 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,不知如何得罪了她,心想:「一個姑娘跳窗走了,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,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。唉,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。」他正自怔怔的出神,聽得腳步聲細碎,那少女又走進房來,臉上猶帶怒色,手中捧著臉盆。那少年心中喜歡,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,從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,絞得乾了,遞到那少年面前,冷冰冰的道:「擦面吧!」

  那少年道:「是,是!」忙伸手去接,雙手一動,登時全身刺痛,他咬緊牙關,伸手接了過來,欲待擦面,卻雙手發顫,那面巾離臉尺許,說甚麼也湊不過去。

  那少女將信將疑,冷笑道:「裝得真像。」接過面巾,說道:「要我給你擦面,那也可以。可是你若伸手胡鬧,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髮,我也永遠不走進房裏來了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不敢,姑娘,你不用給我擦面。這塊布雪雪白的,我的臉髒的很,別弄髒了這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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