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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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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,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,才低聲說明。 眾人恍然大悟,都是驚喜交集,連問:「幫主不會走火入魔吧?」有的更深深自疚:「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,打擾了幫主用功,惹下的亂子當真不小。」 貝海石道:「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,那一位兄弟過去照料一下。我在幫主身旁守候,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。其餘各位便都在此守候,切忌喧嘩出聲。若有外敵上崖,須得靜悄悄的打發了,決不可驚動幫主。」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,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,擾亂了心神,最是凶險不過,當下連聲稱是,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,分路把守。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,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,全身抽搐,張大了嘴想要叫喊,卻發不出半點聲息,顯然內息走岔了道,性命已危在頃刻。貝海石大驚,待要上前救援,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,這中間陰陽坎離,弄錯不得半點,否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。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,肌膚上滿是血痕,頭頂處白霧瀰漫,凝聚不散,心想:「他武功平平,內力不強,可是瞧他頭頂白氣,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,如何在半年之內,竟有這等神速的進境?」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,石幫主右肩處衣衫有白煙冒出,那當真是練功走火、轉眼立斃之象。貝海石一驚,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「清冷淵」,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,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,著手如冰,不由得全身劇烈一震,不敢運力抵禦,當即縮手,心道:「那是甚麼奇門內功?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,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?」 正沒做理會處,忽見幫主縮成一團,從巖上滾了下來,幾下痙攣,就此不動。 貝海石驚呼:「幫主,幫主!」探他鼻息,幸喜尚有呼吸,只是氣若遊絲,顯然隨時都會斷絕。他皺起眉頭,縱聲呼嘯,將石幫主身子扶起,倚在巖上,眼見局面危急之極,當下盤膝坐在幫主身側,左掌按在他心口,右掌按住他背心,運起內勁,護住他心脈。 過不多時,那七人先後到來,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,忽而青若凍僵,身子不住顫抖,各人無不失色,眼光中充滿疑慮,都瞧著貝海石,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出,全身顫動,顯已竭盡全力。 過了良久,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幫主顯是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,是否走火,本座一時也難以決斷。此刻幸得暫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,此後如何,實難逆料。這件事非同小可,請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。」 各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想:「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意,我們還能有甚麼法子?」霎時之間,誰也沒有話說。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,倚在一株柏樹之上,低聲道:「貝……貝先生,你說怎麼辦,便是怎麼。你……你的主意,總比我們高明些。」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,說道:「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總舵拜山,時日已頗為迫促。此事是本幫存亡榮辱的大關鍵,眾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。關東四大門派的底,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,軟鞭、鐵戟,一柄鬼頭刀,幾十把飛刀,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啊。司徒幫主的事,是咱們自己幫裏家務,要他們來管甚麼閒事?只不過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,可就十分不妥。咳,咳……真正的大事,大夥兒都明白,卻是俠客島的『賞善罰惡令』,那非幫主親自來接不可,否則……否則人人難逃這個大劫。」 雲香主道:「貝先生說的是。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,大家都心裏有數。咱們弟兄個個爽快,不喜學那偽君子的行逕。人家要來『賞善』,是沒甚麼善事好賞的,說到『罰惡』,那筆賬就難算得很了。這件事若無幫主主持大局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唉……」 貝海石道:「因此事不宜遲,依我之見,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舵。幫主眼前這……這一場病,恐怕不輕,倘若吉人天相,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復原狀,那是再好不過。否則的話,有幫主坐鎮總舵,縱然未曾康復,大夥兒抵禦外敵之時,心中總也是定些,可……可是不是?」眾人都點頭道:「貝先生所言甚是。」 貝海石道:「既是如此,咱們做個擔架,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歸總舵。」 當下各人砍下樹枝,以樹皮搓索,結成兩具擔架,再將石幫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,以防下崖時滑跌。八人輪流抬架,下摩天崖而去。 ***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,將到午時,只覺手陽明大腸經、足陽明胃經、手太陽小腸經、足太陽膀胱經、手少陽三焦經、足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斗盛,竟是難以抑制,便在此時,各處太陰、少陰、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陡如寒冰侵蝕。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,兩者不能交融。他數年勤練,功力大進,到了這日午時,除了衝脈、帶脈兩脈之外,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衝撞起來。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,便即昏迷過去,此後始終昏昏沉沉,一時似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,汗出如瀋,口乾唇焦,一時又似墜入了冰窖,週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。如此熱而復寒,寒而復熱,眼前時時幌過各種各樣人影,有男有女,醜的俊的,紛至沓來,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話,可是一句也聽不見,只想大聲叫喊,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。眼前有時光亮,有時黑暗,似乎有人時時餵他喝湯飲酒,有時甜蜜可口,有時辛辣刺鼻,卻不知是甚麼湯水。 如此胡裏糊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,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,慢慢睜開眼來,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燭,燭火微微跳動,跟著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:「天哥,你終於醒過來了!」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。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,身穿淡綠衫子,一張瓜子臉兒,秀麗美艷,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,嘴角邊微含笑容,輕聲問道:「甚麼地方不舒服啦?」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,只記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練功,突然間全身半邊冰冷,半邊火熱,驚惶之下,就此暈了過去,怎麼眼前忽然來了這個少女?他喃喃的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發覺自身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,身上蓋了被子,當即便欲坐起,但身子只一動,四肢百骸中便如萬針齊刺,痛楚難當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 那少女道:「你剛醒轉,可不能動,謝天謝地,這條小命兒是揀回來啦。」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,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。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,只覺她更是說不出的好看,便微微一笑,囁嚅著道:「我……我在那裏啊?」 那少女淺笑嫣然,正要回答,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當即將左手食指豎在口唇之前,作個禁聲的姿勢,低聲道:「有人來啦,我要去了。」身子一幌,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。那少年眼睛一花,便不見了那姑娘,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,迅速遠去。 那少年心下茫然,只想:「她是誰?她還來不來看我?」過了片刻,只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,有人咳嗽了兩聲,呀的一聲,房門推開,兩人走了進來。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,另一個是個瘦子,面貌有些熟悉,依稀似乎見過。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,登時臉露喜色,搶上一步,說道:「幫主,你覺得怎樣?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。」那少年道:「你……你叫我甚麼?我……我……在甚麼地方?」那老者臉上閃過了一絲憂色,但隨即滿面喜悅之容,笑道:「幫主大病了七八天,此刻神智已復,可喜可賀,請幫主安睡養神。屬下明日再來請安。」說著伸出手指,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,不住點頭,笑道:「幫主脈象沉穩厚實,已無凶險,當真是吉人天相,實乃我幫上下之福。」 那少年愕然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名叫『狗雜種』,不是『幫主』。」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,登時呆了,兩人對望了一眼,低聲道:「請幫主安息。」倒退幾步,轉身出房而去。 那老者便是「著手成春」貝海石,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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