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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四


  令狐冲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左冷禪,心想:「怎麼他在這裏?這陷阱原來是這老賊布置的,並不是我師父。」岳不群雖然數次意欲殺他,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,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,無法泯滅,一想到這個大奸謀的主持人並非岳不群,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,倘若死在左冷禪手下,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。

 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:「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?沒稟明我,便擅自到華山來,欺師叛門,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?」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:「師父,弟子得到訊息,華山思過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,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,往返費時,石壁上劍招已為旁人毀去,是以忙不迭的趕來,看了劍法之後,自然立即回山,將劍招稟告師父。」

  左冷禪道:「你欺我雙目失明,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,學到精妙劍法之後,還會認我是師父嗎?岳不群要你們立誓效忠於他,才讓你們入洞來觀看劍招,此事可是有的?」那嵩山弟子道:「是,弟……弟子該死,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。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,他是掌門人,聽他號令,也……也是應當的。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,將我們都困在這裏。」又一人道:「師父,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,大家去找岳不群這奸賊算賬。」

  左冷禪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打的好如意算盤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令狐冲,你也到了這裏,卻是來幹甚麼了?」令狐冲道:「這是我的故居,我要來便來!閣下卻來幹甚麼了?」左冷禪冷冷的道:「死到臨頭,對長輩還是這般無禮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暗使陰謀,陷害天下英雄,人人得而誅之,還算是我長輩?」左冷禪道:「平之,你去將他宰了!」

  黑暗中有人應道:「是!」正是林平之的聲音。

  令狐冲心下暗驚:「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裏。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,這些日子來,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,以耳代目,聽風辨器之術自是練得極精。在黑暗之中,形勢倒轉,變成了我是瞎子,他們反而不是瞎子,卻如何是他們之敵?」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。

  只聽林平之道:「令狐冲,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,出盡了風頭,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裏,哈哈,哈哈!」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,一步步走將過來。適才令狐冲和左冷禪對答,站立之處,已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。山洞中一片寂靜,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,他每跨出一步,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。

  突然有人叫道:「且慢!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,叫老子從此不見天日,讓我來殺這惡賊。」十餘人隨聲附和,一齊快步走來。

  令狐冲心頭一震,知是那天夜間在破廟外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,那日前赴嵩山參預五派歸一之時,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。這群人瞎眼已久,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,一個林平之已然抵禦不了,再加上這一十五人,那更加不是對手了。耳聽得腳步聲響,他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,但聽得嗒嗒嗒數響,幾柄長劍刺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上。幸好這十餘人同時進攻,步聲雜沓,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,誰也不知他已移向何處。

  令狐冲俯下身來,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,擲了出去,嗆啷一聲響,撞上石壁。十餘名瞎子衝過去,兵刃聲響起,和人鬥了起來。只聽得呼叫之聲不絕,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刃斃命,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,但黑暗中目不見物,就絕非這群瞎子的對手。

  令狐冲乘著呼聲大作,更向左滑行數步,摸到石壁上無人,悄悄蹲下,尋思:「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子到來,自是要仗著黑暗無光之便,將我等一批人盡數殲滅。只是他如何知道此處有這樣一個山洞?」一轉念間,便已恍然:「是了!當日小師妹在封禪台側,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,打敗泰山、衡山兩派高手,在左冷禪面前施展嵩山劍法,以恆山劍法與我比劍。她既到這裏來過,林平之自然知道。」想到了小師妹,心頭一陣酸痛。

 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:「令狐冲,你不敢現身,縮頭縮尾,算甚麼好漢?」令狐冲怒氣上衝,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,和他決個死戰,但立時按捺住了,心想:「大丈夫能屈能伸,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?我沒找到盈盈,決不能這般輕易就死。」又想:「我曾答應小師妹,要照料林平之,倘若衝出去和他搏鬥,給他殺了固然不值得,將他殺了也是不對。」

  左冷禪喝道:「將山洞中所有的叛徒、奸細盡數殺了,諒那令狐冲也無處可躲!」

  頃刻之間,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。

  令狐冲蹲在地下,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。他側耳傾聽盈盈的聲音,尋思:「盈盈聰明心細,遠勝於我,此刻危機四伏,自然不會再發琴音,只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刺中她才好。」只聽得群豪與眾瞎子鬥得甚是劇烈,一面惡鬥,一面喝罵,時聞「滾你奶奶的」之聲。

  這「滾你奶奶的」五字聽來甚是刺耳,通常罵人,總是說「去你媽的」,或「操你奶奶的」,有時也有人罵「滾你媽的王八蛋」,卻絕少有人罵「滾你奶奶的」,尋思:「難道這是那一省特別的罵人土話?」再聽片刻,發覺這「滾你奶奶的」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,而這五字一出口,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,若是一人喝罵,那便打鬥不休。他一想之下,便即明白:「原來那是眾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。」黑暗之中亂砍亂殺,難分友敵,眾瞎子定是事先約好,出招時先罵一句「滾你奶奶的」。兩人齊罵,便是同伴,否則便可殺戮。這五字向來無人使用,不知暗語的敵人決不會以此罵人。

  他一想明此點,當即站起身來,持劍當胸,但聽得「滾你奶奶的」之聲越來越多,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,顯是泰山、衡山、嵩山三派已給殺戮殆盡。令狐冲一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,既擔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,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子的毒手,又想:「嵩山弟子得悉華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劍招,趕來瞧瞧,亦是人情之常,只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,左冷禪便將他們趕盡殺絕,未免太過辣手。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,既然無法一一分辨,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一點兒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。」

  又過片刻,打鬥聲已然止歇。左冷禪道:「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,砍殺一陣。」

  眾瞎子答應了,但聽得劍聲呼呼,此來彼往。有兩柄劍砍到令狐冲身前,令狐冲舉劍架開,沙啞著嗓子罵了兩聲「滾你奶奶的」,居然無人察覺。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除了眾瞎子的叫罵聲與金刃劈空聲外,更無別的聲息。令狐冲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,只想大叫:「盈盈,盈盈,你在那裏?」

  左冷禪喝道:「住手!」眾瞎子收劍而立。左冷禪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一眾叛徒,都已清除,這些人好不要臉,為了想學劍招,居然向岳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。令狐冲這小賊,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!哈哈!哈哈!令狐冲,令狐冲,你死了沒有?」

  令狐冲屏息不語。

  左冷禪道:「平之,今日終於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,那可志得意滿了罷?」林平之道:「全仗左兄神機妙算,巧計安排。」令狐冲心道:「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。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,對他可客氣得很啊。」左冷禪道:「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,咱們難以手刃大仇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只可惜混亂之中,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冲這小賊。」令狐冲心想:「我從來沒得罪過你,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?」左冷禪低聲道:「不論是誰殺他,都是一樣。咱們快些出去。料想岳不群這當兒正守在山洞外,乘著天色未明,咱們一擁而上,黑夜中大佔便宜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!」

  只聽得腳步聲響,一行人進了地道,腳步聲漸漸遠去,過得一會,便無聲息了。

  ***

  令狐冲低聲道:「盈盈,你在那裏?」語音中帶著哭泣。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:「我在這裏,別作聲!」令狐冲喜極,雙足一軟,坐倒在地。

  當眾瞎子揮劍亂砍之時,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在高處,讓兵刃砍刺不到,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,但眾人面臨生死關頭,神智一亂,竟然計不及此。

  盈盈縱身躍下,令狐冲搶將上去,擲下長劍,將她摟在懷裏。兩人都是喜極而泣。令狐冲輕吻她面額,低聲道:「剛才可真嚇死我了。」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,輕輕的道:「你罵人『滾你奶奶的』,我卻聽得出是你的聲音。」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來,問道:「你真一點也沒受傷嗎?」盈盈道:「沒有。」令狐冲道:「先前我聽著琴聲,倒不怎麼擔心。但後來想到我曾刺中了一個女子,而琴聲又斷斷續續,不成腔調,似乎你受了重傷,到後來更一點聲息也沒有了,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
  盈盈微笑道:「我早躍到了上面,生怕給人察覺,又不能出聲招呼你,只好投擲一枚枚銅錢,擊打那留在地下的瑤琴,盼你省悟。」令狐冲吁了口氣,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竟始終想不到,該打,該打!」拿起她的手來,輕擊自己面頰,笑道:「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,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。我一直奇怪,倘若是你撥弄瑤琴,怎麼會不彈一句『清心普善咒』,又或是『笑傲江湖』之曲?」

  盈盈讓他摟抱著,說道:「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錢鏢擊打瑤琴,彈出曲調,那變成仙人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本來就是仙人。」盈盈聽他語含調笑,身子一掙,便欲脫開他的懷抱,令狐冲緊緊抱住了她不放,問道:「後來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?」盈盈笑道:「我窮得要命,身邊沒多少錢,投得幾次,就沒錢了。」令狐冲嘆道:「可惜這山洞中既沒錢莊,又沒當舖,任大小姐沒錢使,竟然無處挪借。」盈盈又是一笑,道:「後來我連頭上金釵、耳上珠環都發出了。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,他們耳音極靈,我就不敢再投擲甚麼了。」

  突然之間,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。

  令狐冲和盈盈都是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令狐冲左手環抱盈盈,右手抓起地下長劍,喝道:「甚麼人?」只聽一人冷冷的道:「令狐大俠,是我!」正是林平之的聲音。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,顯是一群瞎子去而復回。

  令狐冲暗罵自己太也粗心大意,左冷禪老奸巨猾,怎能說去便去?定是伏在地道之中,竊聽山洞內動靜。自己若是孤身一人,原可跟他耗上些時候,再謀脫身,但和盈盈相互關懷太切,劫後重逢,喜極忘形,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,而是暗伺於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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