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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三


  只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:「快進去!」「怎麼不動了?」「爬不進去嗎?」「拖他出來!」那爬進地道的大漢雙足在外,似乎裏面也是此路不通,可是卻也不肯退出。兩個人俯身分執那大漢雙足,用力向外拉扯。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,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頭屍體,頸口鮮血直冒,這大漢的首級竟然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。

  便在此時,令狐冲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,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,他大喜之下,奔將過去,只跨出兩步,七八人急衝過來,阻住了去路。這時洞中已然亂極,諸人都如失卻了理性,沒頭蒼蠅般瞎竄,有的揮劍狂砍,有的搥胸大叫,有的相互扭打,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。

  令狐冲擠出了幾步,雙足突然給人牢牢抱住。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一拳,那人大聲慘叫,卻死不放手。令狐冲喝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殺你了。」突然間小腿上一痛,竟給那人張口咬住。令狐冲又驚又怒,眼見眾人皆如瘋了一般,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,只有兩根尚自點燃,卻已掉在地下,無人執拾。他大聲叫道:「拾起火把,拾起火把。」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,抬起腳來,踏熄了一根火把。令狐冲提起長劍,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,突然間眼前一黑,甚麼也看不見了,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。

  火把一熄,洞中諸人霎時間鴉雀無聲,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,但只過得片刻,狂呼叫罵之聲大作。

  令狐冲心道:「今日局面已然有死無生,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。」念及此節,心下不懼反喜,對準了盈盈的所在,摸將過去。走出數步,斜刺裏忽然有人奔將過來,猛力和他一撞。這人內力既高,這一撞之勢又十分凌厲。令狐冲給他撞得跌出兩步,轉了半個圈子,急忙轉身,又向盈盈所坐處慢慢走去,耳中所聞,盡是呼喝哭叫,數十柄刀劍揮舞碰撞。

  眾人身處黑暗,心情惶急,大都已如半瘋,人人危懼,便均舞動兵刃,以求自保。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極高之人,原可鎮靜應變,但旁人兵刃亂揮,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,黑暗中又無可閃避,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,更無他法。但聽得兵刃碰撞、慘呼大叫之聲不絕,跟著有人呻吟咒罵,自是發於傷者之口。

  令狐冲耳聽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風之聲,他劍法再高,也是無法可施,每一瞬間都會被不知從那裏砍來的刀劍所傷。他心念一動,立即揮動長劍,護住上盤,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,只要碰到了石壁,靠壁而行,便可避去許多危險,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,這般摸將過去,當可和她會合。從他站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,可是刀如林,劍如雨,當真是寸寸凶險,步步驚魂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,倒也心甘。現下情勢,卻是隨時隨刻都會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,殺死我的,說不定只是個會些粗淺武功的笨蛋。縱然獨孤大俠復生,遇上這等情景,只怕也是一籌莫展了。」一想到獨孤求敗,心中陡地一亮:「是了,今日的局面,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,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。多殺一人,我給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一分。」長劍一抖,使出「獨孤九劍」中的「破箭式」,向前後左右點出。劍式一使開,便聽得身周幾人慘叫倒地,跟著感到長劍又刺入一人身子,忽聽得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是個女子聲音。令狐冲大吃一驚,手一軟,長劍險些跌出,心中怦怦亂跳:「莫非是盈盈,難道我殺了盈盈!」縱聲大叫:「盈盈,盈盈,是你嗎?」

 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。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熟,這聲輕呼是不是她所發,原是極易分辨,但山洞中雜聲齊作,這女子一聲呼叫又是甚輕,他關心過切,腦子亂了,只覺似乎是盈盈,又似乎不是她。他再叫了幾聲,仍不聞答應,俯身去摸地下,突然間飛來一腳,重重踢中了他臀部。令狐冲向前直飛,身在半空之時,左腿上一痛,給人打了一鞭。

  他伸出左手,曲臂護頭,砰的一聲,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,落了下來,只覺頭上、臂上、腿上、臀上,無處不痛,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。他定了定神,又叫了兩聲「盈盈」,自己聽得聲音嘶啞,好似哭泣一般。他心下氣苦,大叫:「我殺了盈盈,我殺了盈盈!」揮動長劍,上前連殺數人。

  喧鬧聲中,忽聽得錚錚兩聲響,正是瑤琴之音。這兩聲琴音雖輕,但聽在令狐冲耳裏,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。他狂喜之下,大叫:「盈盈,盈盈!」登時便欲向琴音奔去,但隨即想到,琴音來處相距甚遠,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,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里還凶險百倍,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,實是難上加難。這琴音當然發自盈盈,她既健在,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,如果兩人不能手挽手的齊死,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。

  他退回兩步,背脊靠住石壁,心想:「這所在安全得多。」忽覺風聲勁急,有人揮舞兵刃,疾衝過來。令狐冲一劍刺出,但長劍甫動,心中便知不妙。

  「獨孤九劍」的要旨,在於一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,便即乘虛而入,後發先至,一招制勝,但在這漆黑一團的山洞之中,連敵人也見不到,何況他的招式,更何況他招式中的破綻?處此情景,「獨孤九劍」便全無用處。令狐冲長劍只遞出一尺,急忙向左閃避,只聽得喀喇聲響,跟著砰的一聲,又是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推想起來,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,折斷的兵刃卻刺入了他身子。

  令狐冲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,料想已死,尋思:「在黑暗之中,我劍術雖高,亦與庸手無異,只好暫且忍耐,俟機再和盈盈相聚。」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呼喊聲已弱了不少,自是在這片刻之間已有多人傷亡。他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,組成一道劍網,以防突然有人攻至。瑤琴聲時斷時續,然只是一個個單音,不成曲調,令狐冲又擔心起來:「莫非盈盈受了傷?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?但如不是她,別人又怎會有琴?」

  過得良久,呼喝聲漸止,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罵,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,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。令狐冲心道:「剩下來沒死的,都已靠壁而立。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、心思較細的好手。」他忍不住叫道:「盈盈,你在那裏?」對面琴聲錚錚數響,似是回答。

  令狐冲飛身而前,左足落地時只覺足底一軟,踏在一人身上,跟著風聲勁急,地下一柄兵刃撩將上來,總算他內力奇厚,雖然見不到對方兵刃的來勢,卻也能及時察覺,左足一使勁,倒躍退回石壁,尋思:「地下躺滿了人,有的受傷未死,可走不過去。」

  但聽得風聲呼呼,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,這一刻時光中,又有幾人或死或傷。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眾位朋友,咱們中了岳不群的奸計,身陷絕地,該當同心協力,以求脫險,不可亂揮兵器,自相殘殺。」許多人齊聲應道:「正是,正是!」令狐冲聽這聲音,似有六七十人。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,站立不動,一來本就較為鎮靜,二來一時暫無性命之憂,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。

  那老者道:「貧道是泰山派玉鐘子,請各位收起刀劍。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,也決不可出手傷人。眾位朋友,能答應嗎?」眾人轟然說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。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,隔了一會,也都先後住手。

  玉鐘子道:「再請大家發個毒誓。如在山洞中出手傷人,那便葬身於此,再也不能重見天日。貧道泰山玉鐘子,先立此誓。」餘人都立了誓,均想:「這位玉鐘子道長極有見識。大夥同心協力,或者尚能脫險,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,非同歸於盡不可。」玉鐘子道:「很好!請各位自報姓名。」當下便有人道:「在下衡山派某某。」「在下泰山派某某。」「在下嵩山派某某。」卻沒聽到莫大先生報名說話。

  眾人說了後,令狐冲道:「在下恆山派令狐冲。」群豪「哦」的一聲,都道:「恆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,那好極了。」言語中都大有欣慰之意。令狐冲心想:「我是糟極了,有甚麼好極了?」他自然明白,群豪知他武功高強,有他在一起,便多了幾分脫險之望。

  玉鐘子道:「請問令狐掌門,貴派何以只掌門孤身一人來?」這人老謀深算,疑他暗中意欲不利於眾人。令狐冲出身於華山,是岳不群的首徒,此事天下皆知,困身於這山洞絕地的,華山與恆山兩派數百弟子中,只有他一人,未免惹人生疑。令狐冲道:「在下另有一個同伴……」忍不住又叫:「盈……」只叫得一個「盈」字,立即想起:「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獨生愛女,正邪雙方,自來勢同水火,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。」當即住口。

  玉鐘子道:「那幾位身邊有火摺的,先將火把點燃起來。」眾人大聲歡呼:「是極,是極!」「大家都胡塗了,怎地不早想到?」「快點火把!」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,人人只求自保,那有餘暇去點火把?只須火光一現,立時便給旁人殺了。

  但聽得噠噠數響,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,數點火星爆了出來,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,紙媒一點燃,山洞中又是一陣歡呼。令狐冲一瞥之間,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,身上臉上大都濺滿鮮血,有的手中握著刀劍,兀自在身前緩緩揮動,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,雖聽大家發了毒誓,卻信不過旁人。令狐冲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,要去找尋盈盈。

  突然之間,人叢中有人大喝一聲:「動手!」七八人手揮長劍,從地道口殺了出來。群豪大叫:「甚麼人?」紛紛抽出兵刃抵禦,幾個回合之間,點燃了的火摺又已熄滅。

  令狐冲一個箭步,躍向對面石壁,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,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,只得往地下一撲,噹的一聲響,一柄單刀砍上石壁。他想:「此人未必真要殺我,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。」當下伏地不動,那人虛砍了幾刀,也就住手。

  只聽有人叫道:「將一眾狗崽子們盡數殺了,一個活口也別留下!」十餘人齊聲答應。跟著六七人叫了起來:「是左冷禪!左冷禪!」又有人叫道:「師父,弟子在這裏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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