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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五


  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,低聲道:「上去!」兩人同時躍起。盈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巖石上歇足,知道凸巖的所在,黑暗中候準了勁道,穩穩落上。令狐冲卻踏了個空,又向下落。盈盈抓住他手臂,將他拉了上去。這凸巖只不過三四尺見方,兩人擠在一起,不易站穩。令狐冲心想:「盈盈見機好快,咱二人居高臨下,便不易為眾瞎子所圍攻。」

  只聽左冷禪道:「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!」左冷禪道:「令狐冲,你在上面躲一輩子嗎?」

  令狐冲不答,心想我一出聲,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。他右手持劍,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。盈盈左手握著短劍,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。兩人心下大慰,只覺得既能同在一起,就算立時死了,亦無所憾。

  左冷禪喝道:「你們的眼珠是誰刺瞎的,難道忘了嗎?」十餘名瞎子齊聲大吼,躍起來揮劍亂刺。令狐冲和盈盈一聲不響,眾瞎子都刺了個空,待得第二次躍起,一名瞎子已撲到凸巖數尺之外。令狐冲聽得他躍起的風聲,一劍刺出,正中其胸。那瞎子大叫一聲,摔下地來。這麼一來,眾人已知他二人藏身的所在,六七人同時躍起,揮劍刺出。令狐冲和盈盈雖然瞧不見眾瞎子身形,但凸巖離地二丈有餘,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,極易辨別,兩人各出一劍,又刺死了二人。眾瞎子仰頭叫罵,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。

  僵持片刻,突然風聲勁急,兩人分從左右躍起,令狐冲和盈盈出劍擋刺,錚錚兩聲,四劍空中相交。令狐冲右臂一酸,長劍險些脫手,知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。盈盈「啊」的一聲,肩頭中劍,身子一幌。令狐冲左臂忙運力拉住她。那兩人二次躍起,又再攻來。

  令狐冲長劍刺向攻擊盈盈的那人,雙劍一交,那人長劍變招快極,順著劍鋒直削下來。令狐冲知道對手定是林平之,不及擋架,百忙中頭一低,俯身讓過,只覺冷風颯然,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。他身在半空,憑著一躍之勢竟然連變三招,這辟邪劍法實是凌厲無倫。

  令狐冲生怕他傷到盈盈,摟著她一躍而下,背靠石壁,揮劍亂舞。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笑,挺劍而進,噹的一聲響,又是長劍相交。令狐冲身子一震,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了過來,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驀地想起,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「吸星大法」吸了左冷禪的內力,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,險些兒反將任我行凍死。此刻他故技重施,可不能上他的當,急忙運力向外一送,只覺對方一股大力回奪,不由自主的手指一鬆,長劍脫手飛出。

  令狐冲一身本領,全在一柄長劍,當即俯身,伸手往地下摸去,山洞中死了二百餘人,滿地都是兵器,隨便拾起一柄刀劍,都可以擋得一時,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瞎子,受這十幾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,原無倖存之理,但無論如何,總是不甘任由宰割。他一摸之下,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,冷冰冰的又濕又黏,急忙摟著盈盈退了兩步,錚錚兩聲,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,跟著呼的一響,盈盈手中短劍又被擊飛。

  令狐冲大急,俯身又是一摸,入手似是根短棍,危急中那容細思,只覺勁風撲面,有劍削來,當即舉棍一擋,嗒的一聲響,那短棍被敵劍削去了一截。

  令狐冲一低頭讓過長劍,突然之間,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。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,但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,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星,敵人身形劍光,隱約可辨。

  令狐冲和盈盈不約而同的一聲歡呼,眼見左冷禪又一劍刺到,令狐冲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,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破綻的所在。不料左冷禪眼睛雖瞎,應變仍是奇速,一個「鯉躍龍門」,向後倒縱了出去,口中大聲咒罵。

  盈盈一彎腰,拾起一柄長劍,從令狐冲手裏接過短棍,將長劍交了給他,舞動短棍,洞中閃動點點青光。令狐冲精神大振,生死關頭,出手豈能容情,罵一句「滾你奶奶的」,刺死一名瞎子。他手中出劍可比嘴裏罵人迅速得多,只罵了六聲「滾你奶奶的」,已將洞中十二名瞎子盡數刺死。有幾個瞎子腦筋遲鈍,聽他大罵「滾你奶奶的」,心想既是自己人,何必再打?還沒想明白一半,已然咽喉中劍,滾向鬼門關去見他奶奶去了。

  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,齊問:「有火把?」聲帶驚惶。

  令狐冲喝道:「正是!」向左冷禪連攻三劍。

  左冷禪聽風辨器,三劍擋開,令狐冲但覺手臂酸麻,又是一陣寒氣從長劍傳將過來,一轉念間,當即凝劍不動。左冷禪聽不到他的劍聲,心下大急,疾舞長劍,護住周身要穴。

  令狐冲仗著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,慢慢轉過劍來,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,一寸寸的伸將過去。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,可是令狐冲這劍是一寸寸的緩緩遞去,那裏聽得到半點聲音?眼見劍尖和他右臂相差不過半尺,突然向前一送,嗤的一聲,林平之上臂筋骨齊斷。

  林平之大叫一聲,長劍脫手,和身撲上。令狐冲刷刷兩聲,分刺他左右兩腿。林平之於大罵聲中摔倒在地。

  令狐冲回過身來,凝望左冷禪,極微弱的光芒之下,但見他咬牙切齒,神色猙獰可怖,手中長劍急舞。他劍上的絕招妙著雖然層出不窮,但在「獨孤九劍」之下,無處不是破綻。令狐冲心想:「此人是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,須容他不得!」一聲清嘯,長劍起處,左冷禪眉心、咽喉、胸口三處一一中劍。

  令狐冲躍開兩步,挽住了盈盈的手,只見左冷禪呆立半晌,撲地而倒,手中長劍倒轉過來,刺入自己小腹,對穿而出。

  兩人定了定神,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時,光芒太弱,卻看不清楚。兩人身上均無火摺,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撲,在他左臂補了一劍,削斷他的筋脈,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,連摸兩人,懷中都是空空如也,登時想起,罵道:「滾你奶奶的,瞎子自然不會帶火刀火石。」摸到第五個死人,才尋到了火刀火石,打著了火點燃紙媒。

  兩人同時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只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一根白骨,一頭已被削尖!

  盈盈一呆之下,將白骨摔在地下,笑罵:「滾你……」只罵了兩個字,覺得出口不雅,抿嘴住口。

  令狐冲恍然大悟,說道:「盈盈,咱們兩條性命,是神教這位前輩搭救的。」盈盈奇道:「神教的前輩?」令狐冲道:「當年神教十長老攻打華山,都給堵在這山洞之中,無法脫身,飲恨而終,遺下了十具骷髏。這根大腿骨,卻不知是那一位長老的。我無意中拾起來一擋,天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一截,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,才使咱二人瞎子開眼。」

  盈盈吁了口長氣,向那根白骨躬身道:「原來是本教前輩,可得罪了。」

  令狐冲又取過幾根紙媒,將火點旺,再點燃了兩根火把,道:「不知莫師伯怎樣了?」縱聲叫道:「莫師伯,莫師伯!」卻不聞絲毫聲息。令狐冲心想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,今日慘死洞中,心下甚是難過,放眼洞中遍地屍駭,一時實難找到莫大先生的屍身,心想:「此刻未脫險地,不能多耽。我必當回來,找到莫師伯遺體,好好安葬。」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,向地道中走去。

  盈盈知他答應過岳靈珊,要照料林平之,當下也不說甚麼,拾起山洞角落裏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,跟隨其後。

  二人從這條當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。令狐冲提劍戒備,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,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,必定派人守住這窄道,以防螳螂捕蟬、黃雀在後,另有人再將他堵在洞內。但走到窄道盡頭,更不再見有人。

  令狐冲輕輕推開遮住出口的石板,陡覺亮光耀眼,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惡鬥良久,不覺時刻之過,天早已亮了。他見外洞中空蕩蕩地並無一人,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出,盈盈跟著出來。

  令狐冲手中有劍,眼中見光,身在空處,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險境,一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,當真說不出的舒暢。

  盈盈問道:「從前你師父罰你在這裏思過,就住在這個石洞裏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正是。你看怎麼樣?」盈盈微微一笑,道:「我看你在這裏思的不是過,而是你那……」她本來想說「你那小師妹」,但想何必提到岳靈珊而惹他傷心,當即住口。

  令狐冲道:「風太師叔便住在左近,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。我一直好生想念。他本來說過,決計不見華山派之人,但我早就不是華山派的了。」盈盈道:「是。咱們快去參見。」令狐冲還劍入鞘,放下林平之,挽住了盈盈的手,並肩出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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