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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二


  第三日上,在一家小飯舖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。令狐冲這時已改了裝扮,這四人並未認出。令狐冲等暗中跟著,一聽他們說話,果然是去華山的。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,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銀珍寶,等候他們去拾取一般。聽其中一人道:「幸好黃師兄夠交情,傳來訊息,又虧得咱們在山西,就近趕去,只怕還來得及。衡山老家那些師兄弟們,這次可錯過良機了。」另一人道:「咱們還是越早趕到越好。這種事情,時時刻刻都有變化。」

  令狐冲想要知道他們這麼性急趕去華山,到底有何圖謀,但這四人始終一句也不提及。藍鳳凰問道:「要不要將他們毒倒了,拷問一番?」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,不便欺侮他的門人,說道:「咱們儘快趕上華山,一看便知,卻不須打草驚蛇。」

  數日後三人到了華山腳下,已是黃昏。令狐冲自幼在華山長大,於周遭地勢自是極為熟悉,說道:「咱們從後山小徑上山,不會遇到人。」華山之險,五嶽中為最,後山小徑更是陡極峻極,一大半竟無道路可行。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強,險峰峭壁,一般的攀援而上,饒是如此,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。

  令狐冲帶著二人,逕往正氣堂,只見黑沉沉的一片,並無燈火,伏在窗下傾聽,亦無聲息,再到群弟子居住之處查看,屋中竟似無人。令狐冲推窗進去,幌火摺一看,房中果然空蕩蕩地,桌上地下都積了灰塵,連查數房,都是如此,顯然華山群弟子並未回山。

  藍鳳凰大不是味兒,說道:「難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當?他們說是要來華山,卻去了別處?」令狐冲驚疑不定,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,也是撲了個空,其後卻迭遇凶險,難道岳不群這番又施故智?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,縱然被圍,脫身也是極易,就怕他們將恆山弟子囚在極隱僻之處,這幾日一耽擱,再也找不到了。

  三人凝神傾聽,唯聞松濤之聲,滿山靜得出奇。藍鳳凰道:「咱們分頭找找,一個時辰之後,再在這裏相會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!」他想藍鳳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極,沒有人敢加傷害,但還叮囑一句:「旁人你也不怕,但若遇到我師父,他出劍奇快,須得小心!」藍鳳凰見他說得懇切,昏黃燈火之下,關心之意,見於顏色,不由得心中感動,道:「大哥,我自理會得。」推門而出。

  令狐冲帶著盈盈,又到各處去查察一遍,連天琴峽岳不群夫婦的居室也查到了,始終不見一人。令狐冲道:「這事當真蹊蹺,往日我們華山派師徒全體下山,這裏也總留下看門掃地之人,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無?」

  最後來到岳靈珊的居室。那屋子便在天琴峽之側,和岳不群夫婦的住所相隔甚近。令狐冲來到門前,想起昔時常到這裏來接小師妹出外遊玩,或同去打拳練劍,今日卻再也無可得見了,不禁熱淚盈眶。他伸手推了推門,板門閂著,一時猶豫不定。盈盈躍過牆頭,拔下門閂,將門開了。

  兩人走進室內,點著桌上蠟燭,只見床上、桌上也都積滿了灰塵,房中四壁蕭然,連女兒家梳裝鏡奩之物也無。令狐冲心想:「小師妹與林師弟成婚後,自是另有新房,不再在這裏住,日常用物,都帶過去了。」隨手拉開抽屜,只見都是些小竹籠、石彈子、布玩偶、小木馬等等玩物,每一樣物事,不是令狐冲給她做的,便是當年兩人一起玩過的,難為她盡數整整齊齊的收在這裏。令狐冲心頭一痛,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撲簌簌的直掉下來。

  盈盈悄沒聲的走到室外,慢慢帶上了房門。

  ***

  令狐冲在岳靈珊室中留戀良久,終於狠起心腸,吹滅燭火,走出屋來。

  盈盈道:「冲哥,這華山之上,有一處地方和你大有干係,你帶我去瞧瞧。」令狐冲道:「嗯,你說的是思過崖。好,咱們去看看。」微微出神,說道:「卻不知風太師叔是不是仍在那邊?」當下在前帶路,逕赴思過崖。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,雖然路程不近,但兩人走得極快,不多時便到了。

  上得崖來,令狐冲道:「我在這山洞……」忽聽得錚錚兩響,洞中傳出兵刃相交之聲。兩人都吃了一驚,快步奔近,跟著聽得有人大叫一聲,顯是受了傷。令狐冲拔出長劍,當先搶過,只見原先封住的後洞洞口已然打開,透出火光。

  令狐冲和盈盈縱身走進後洞,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,但見洞中點著數十根火把,少說也有二百來人,都在凝神觀看石壁上所刻劍招和武功家數。人人專心致志,竟無半點聲息。令狐冲和盈盈聽得慘呼之時,料想進洞之後,眼前若非漆黑一團,那麼定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搏鬥,豈知洞內火把照映,如同白晝,竟站滿了人。後洞地勢頗寬,雖站著二百餘人,仍不見擠迫,但這許多人鴉雀無聲,有如僵斃了一般,陡然見到這等詭異情景,不免大吃一驚。

 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,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並。令狐冲轉過頭來,只見她臉色雪白,眼中略有懼意,便伸出左手,輕輕摟住她腰。只見這些人衣飾各別,一凝神間,便瞧出是嵩山、泰山、衡山三派的門人弟子。其中有些是頭髮花白的中年人,也有白鬚蒼蒼的老者,顯然這三派中許多名宿前輩也已在場,華山和恆山兩派的門人卻不見在內。

  三派人士分別聚觀,各不混雜,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,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招數。令狐冲登時想起,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,說道得到訊息,趕來華山,當真是莫大的運氣,原來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,得有機會觀看。一凝神間,只見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髮蕭然,呆呆的望著石壁,正是莫大先生,令狐冲一時拿不定主意,是否要上前拜見。

  忽聽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厲聲喝道:「你不是嵩山弟子,幹麼來瞧這圖形?」說話的是個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,他向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,手中長劍斜指其胸。那中年人笑道:「我幾時瞧這圖形了?」嵩山派那老者道:「你還想賴?你是甚麼門派的?你要偷學嵩山劍法,那也罷了,幹麼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?」他這麼一呼喝,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,圍在那中年人四周,露刃相向。

  那中年人道:「我於貴派劍法一竅不通,看了這些破法,又有何用?」嵩山派那老者道:「你細看對付嵩山派劍法的招數,便是不懷好意。」那中年人手按劍柄,說道:「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盛情高誼,准許我們來觀摩石壁上的劍法,可沒限定那些招數准看,那一些不准看。」嵩山派那老者道:「你想不利我嵩山派,便容你不得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五派歸一,此刻只有五嶽派,那裏更有嵩山派?若不是五派歸一,岳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。」此言一出,那老者登時語塞。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推去,喝道:「你倒嘴利得很。」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,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跌開。

  便在此時,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:「你是誰?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,混在這裏偷看泰山劍法。」只見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。洞門邊閃出一人,喝道:「站住了,甚麼人在此搗亂?」那少年挺劍刺出,跟著疾衝而前。攔門者左手伸出,抓他眼珠。那少年急退一步。攔門者右手如風,又插向他眼珠。那少年長劍在外,難以招架,只得又退了一步。攔門者右腿橫掃,那少年縱起閃避,砰的一聲,胸口已然中掌,仰天摔倒,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,將他擒住。

  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,長劍霍霍急攻。那中年人出手凌厲,但劍法不屬五嶽劍派,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:「這傢伙不是五嶽劍派的,是混進來的奸細。」兩起打鬥一生,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我師父招呼這些人來此,未必有甚麼善意。我去告知莫師伯,請他率領門人退出。那些衡山派劍招,出洞之後,讓我告知他便了。」當即挨著石壁,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。只走出數丈,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,猶如山崩地裂一般。

  ***

  眾人驚呼聲中,令狐冲急忙轉身,只見洞口泥沙紛落,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,急欲奔向盈盈,但眾人亂走狂竄,刀劍急舞,洞中塵土飛揚,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。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,閃身避開幾次橫裏砍來的刀劍,搶到洞口,不由得叫一聲苦,只見一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,已將洞門牢牢堵死,倉皇一瞥之下,似乎並無出入的孔隙。

  他大叫:「盈盈,盈盈!」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,卻好像是在山洞深處,但二百餘人大叫大嚷,無法聽清,心想:「盈盈怎地反而到了裏面?」一轉念間,立時省悟:「是了,大石掉下之時,盈盈站在洞口,她不肯自己逃命,只是掛念著我。我衝向山洞口去找她,她卻衝進洞來找我。」當下轉身又回進洞來。

  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,當大石掉下之時,眾人一亂,有的隨手將火把丟開,有的失手落地,已然熄滅了大半,滿洞塵土,望出去惟見黃濛濛一片。只聽眾人駭聲驚叫:「洞口給堵死了!洞口給堵死了!」又有人怒叫:「是岳不群這奸賊的陰謀!」另有人道:「正是,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……」

  數十人同時伸手去推那大石。但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,雖然數十人一齊使力,卻那裏推得動分毫?又有人叫道:「快,快從地道中出去。」早有人想到此節,二十餘人你推我擁,擠在地道口邊。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,只容一人進入,二十餘人擠在一起,如何走得進去?這一亂,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。

  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開旁人,衝向地道口,並肩而前。地道口甚窄,兩人砰的一撞,誰也無法進去。右首那人左手揮處,左首大漢一聲慘呼,胸口已為一柄匕首插入,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,便鑽入了地道。餘人你推我擠,都想跟入。

  令狐冲不見盈盈,心下惶急,又想:「魔教十長老個個武功奇高,卻中了暗算,葬身於此。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?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的,那可凶險得緊。」

  眼見眾人在地道口推擁撕打,驚怖焦躁之下,突然動了殺機:「這些傢伙礙手礙腳,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,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。」挺起長劍,便欲揮劍殺人,只見一個少年蹲在地下,雙手亂抓頭髮,全身發抖,臉如土色,顯是害怕之極,令狐冲頓生憐憫,尋思:「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難友,該當同舟共濟才是,怎可殺他洩憤?」長劍本已提起,當下又斜斜的橫在胸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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