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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五


  令狐冲伸出左手,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,忽然間從花香之中,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。盈盈拿起一根樹枝,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,微笑道:「又是焦的!」令狐冲大笑了起來。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。

  兩次吃蛙,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,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。

  令狐冲笑了幾聲,心中一酸,又掉下淚來。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,指著山外一個新墳,低聲道:「岳姑娘便葬在那裏。」令狐冲含淚道:「多……多謝你了。」盈盈緩緩搖了搖頭,道:「不用多謝。各人有各人的緣份,也各有各的業報。」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,說道:「盈盈,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,盼你不要見怪。」

  盈盈道:「我自然不會怪你。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,負心薄倖,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。」低聲道:「我開始……開始對你傾心,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,隔著竹簾,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。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,她……她便是和你無緣。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,多半她一見你之後,便會喜歡你的。」

  令狐冲沉思半晌,搖了搖頭,道:「不會的。小師妹崇仰我師父,她喜歡的男子,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,沉默寡言。我只是她的遊伴,她從來……從來不尊重我。」盈盈道:「或許你說得對。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,一本正經,卻滿肚子都是機心。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小師妹臨死之前,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,還是對他全心相愛,那……那也很好。她並不是傷心而死。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。」

  盈盈扶著他手臂,走出山洞。令狐冲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,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,殊非草草,墳前墳後都是鮮花,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,心下暗暗感激。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,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:「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」。

  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淚來,說道:「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。」盈盈道:「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,岳姑娘泉下有靈,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,不會願做林夫人了。」心道:「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,並不是甚麼夫妻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只見四周山峰環抱,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,樹林蒼翠,遍地山花,枝頭啼鳥唱和不絕,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。盈盈道:「咱們便在這裏住些時候,一面養傷,一面伴墳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極了。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,她就算是鬼,也很膽小的。」盈盈聽他這話甚痴,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。

 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,烤蛙摘果,倒也清淨自在。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傷,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,兼之內功深厚,養了二十餘日,傷勢已痊癒了八九。盈盈每日教他奏琴,令狐冲本極聰明,潛心練習,進境也是甚速。

  這日清晨起來,只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,令狐冲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,心想:「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。她在墳中,卻又不知如何?」

 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簫聲,他回過頭來,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巖石之上,手中持簫正自吹奏,所奏的便是「清心普善咒」。他走將過去,見那簫是根新竹,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,穿孔調律,製成了洞簫。他搬過瑤琴,盤膝坐下,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。漸漸的潛心曲中,更無雜念,一曲既罷,只覺精神大爽。兩人相對一笑。

  盈盈道:「這曲『清心普善咒』你已練得熟了,從今日起,咱們來練那『笑傲江湖曲』如何?」令狐冲道:「這曲子如此難奏,不知甚麼時候才跟得上你。」盈盈微笑道:「這曲子樂旨深奧,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。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,何以如此,卻難以索解,似乎若是二人同奏,互相啟發,比之一人獨自摸索,進步一定要快得多。」令狐冲拍手道:「是了,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,與魔……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,琴簫之聲共起鳴響,確是動聽無比。這一首曲子,據劉師叔說,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。」盈盈道:「你撫琴,我吹簫,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。」

  令狐冲微笑道:「只可惜這是簫,不是瑟,琴瑟和諧,那就好了。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,只道是轉性了,卻原來還是一般。」令狐冲做個鬼臉,知道盈盈性子最是靦腆,雖然荒山空谷,孤男寡女相對,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,再說句笑話,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,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,靜心聽她解釋,學著奏了起來。

  撫琴之道原非易事,「笑傲江湖曲」曲旨深奧,變化繁複,更是艱難,但令狐冲秉性聰明,既得名師指點,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,此後每逢閒日,便即習練,時日既久,自有進境。此刻合奏,初時難以合拍,慢慢的終於也跟上去了,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,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。

  此後十餘日中,兩人耳鬢廝磨,合奏琴簫,這青松環繞的翠谷,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,將江湖上的刀光血影,漸漸都淡忘了。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,再也不被捲入武林鬥毆仇殺之中,那可比甚麼都快活了。

  ***

  這日午後,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,忽覺內息不順,無法寧靜,接連奏錯了幾處,心中著急,指法更加亂了。盈盈道:「你累嗎?休息一會再說。」令狐冲道:「累倒不累,不知怎的,覺得有些煩躁。我去摘些桃子來,晚上再練琴。」盈盈道:「好,可別走遠了。」

  令狐冲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,其時桃實已熟,當下分草拂樹,行出八九里,來到野桃樹下,縱身摘了兩枚桃子,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。眼見桃子已然熟透,樹下已掉了不少,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,在地下爛掉,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,心想:「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後,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,數年後桃樹成長,翠谷中桃花燦爛,那可多美?」

 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:「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,豈不成為桃谷?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谷二仙?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,那不是小桃谷六仙?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,說話纏夾不清,豈不糟糕?」

  想到這裏,正欲縱聲大笑,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。令狐冲立即伏低,藏身長草之中,心想:「老是吃烤蛙野果,嘴也膩了,聽這聲音多半是隻野獸,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,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。」思念未定,便聽得腳步聲響,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。令狐冲吃了一驚:「這荒谷中如何有人?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你沒弄錯嗎?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?」令狐冲驚訝更甚:「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,那是甚麼人?」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:「史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。岳不群的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蹤,各處市鎮碼頭、水陸兩道,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蹤跡,定是躲在這一帶山谷中養傷。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。」

  令狐冲心中一酸,尋思:「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,卻不知她已經死了,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,尤其是師父師娘。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,早就該尋到這裏了。」

 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:「倘若你所料不錯,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,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。」那聲音低沉之人道:「就算岳不群不來,咱們布置好了之後,也能引他過來。」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,道:「此計大妙,薛兄弟,瞧你不出,倒還是智多星呢。」那姓薛的笑道:「葛長老說得好。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,你老人家有甚麼差遣,自當盡心竭力,報答你老的恩典。」

  令狐冲心下恍然:「原來是日月教的,是盈盈的手下。最好他們走得遠遠地,別來騷擾我和盈盈。」又想:「此刻師父武功大進,他們人數再多,也決計不是師父的敵手。師父精明機警,武林中無人能及,憑他們這點兒能耐,想要誘我師父上當,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,那姓薛的道:「杜長老他們也到了。」葛長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。腳步聲響,四人快步奔來,其中二人腳步沉滯,奔到近處,令狐冲聽了出來,這二人抬著一件甚麼物事。

  葛長老喜道:「杜老弟,抓到岳家小妞兒了?功勞不小哪。」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:「岳家倒是岳家的,是大妞兒,可不是小妞兒。」葛長老「咦」了一聲,顯是驚喜交集,道:「怎……怎……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?」

  令狐冲這一驚非同小可,立即便欲撲出救人,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。他手無長劍,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,心下暗暗著急,只聽那杜長老道:「可不是嗎?」葛長老道:「岳夫人劍法了得,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?啊,定是使了迷藥。」杜長老笑道:「這婆娘失魂落魄,來到客店之中,想也不想,倒了一碗茶便喝。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起,卻原來是草包一個。」

  令狐冲心下惱怒,暗道:「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,數十天遍尋不獲,自然是心神不定,這是愛女心切,那裏是草包一個?你們辱我師娘,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。」尋思:「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。沒劍,刀也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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