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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四


  勞德諾大喜,道:「林兄弟慷慨大量,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,自是感激不盡,今後林兄弟永遠是我嵩山派上賓。你我情同手足,再也不分彼此。」林平之道:「多謝了。在下隨勞兄到得嵩山之後,立即便將劍譜真訣,盡數背了出來。」勞德諾道:「背了出來?」

  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勞兄有所不知,這劍譜真訣,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之上。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,他才得窺我家劍法。後來陰錯陽差,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。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,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後,立即將袈裟毀去。倘若將袈裟藏在身上,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,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?」

  岳靈珊在旁聽著,一直不語,聽到他如此譏諷,又哭了起來,泣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勞德諾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,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,便道:「如此甚好,咱們便同回嵩山如何?」林平之道:「很好。」勞德諾道:「須當棄車乘馬,改行小道,否則途中撞上了岳不群,咱們可還不是他的對手。」他略略側頭,問岳靈珊道:「小師妹,你是幫父親呢,還是幫丈夫?」

 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,說道:「我是兩不相幫!我……我是個苦命人,明日去落髮出家,爹爹也罷,丈夫也罷,從此不再見面了。」

  林平之冷冷的道:「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,正是得其所哉。」岳靈珊怒道:「林平之,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,若非我爹爹救你,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,焉能得有今日?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,我岳靈珊可沒對你不起。你說這話,那是甚麼意思?」

  林平之道:「甚麼意思?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。」聲音極是兇狠。

  突然之間,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慘呼。

  令狐冲和盈盈同時叫道:「不好!」從高粱叢中躍了出來。令狐冲大叫:「林平之,別害小師妹。」

 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,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,一聽到令狐冲的聲音,不由得魂飛天外,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,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馬,雙腿力挾,縱馬狂奔。

  ***

  令狐冲掛念岳靈珊的安危,不暇追敵,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伕座位上,胸口插了一柄長劍,探她鼻息,已是奄奄一息。

  令狐冲大叫:「小師妹,小師妹。」岳靈珊道:「是……是大師哥麼?」令狐冲喜道:「是……是我。」伸手想去拔劍,盈盈忙伸手一格,道:「拔不得。」

  令狐冲見那劍深入半尺,已成致命之傷,這一拔出來,立即令她氣絕而死,眼見無救,心中大慟,哭了出來,叫道:「小……小師妹!」

  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你陪在我身邊,那很好。平弟……平弟,他去了嗎?」令狐冲咬牙切齒,哭道:「你放心,我一定殺了他,給你報仇。」岳靈珊道:「不,不!他眼睛看不見,你要殺他,他不能抵擋。我……我……我要到媽媽那裏去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,我送你去見師娘。」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,命在頃刻,不由得也流下淚來。

  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……我對你不起。我……我就要死了。」令狐冲垂淚道:「你不會死的,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……我這裏痛……痛得很。大師哥,我求你一件事,你……千萬要答允我。」令狐冲握住她左手,道:「你說,你說,我一定答允。」岳靈珊嘆了口氣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不肯答允的……而且……也太委屈了你……」聲音越來越低,呼吸也越是微弱。

  令狐冲道:「我一定答允的,你說好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說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一定答允的,你要我辦甚麼事,我一定給你辦到。」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我的丈夫……平弟……他……他……瞎了眼睛……很是可憐……你知道麼?」令狐冲道:「是,我知道。」岳靈珊道:「他在這世上,孤苦伶仃,大家都欺侮……欺侮他。大師哥……我死了之後,請你盡力照顧他,別……別讓人欺侮了他……」

  令狐冲一怔,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,岳靈珊命在垂危,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。令狐冲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,將他千刀萬剮,日後要饒了他性命,也是千難萬難,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?

  岳靈珊緩緩的道:「大師哥,平弟……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……他怕我爹爹……他要投靠左冷禪,只好……只好刺我一劍……」

  令狐冲怒道:「這等自私自利、忘恩負義的惡賊,你……你還念著他?」

  岳靈珊道:「他……他不是存心殺我的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。大師哥……我求求你,求求你照顧他……」月光斜照,映在她臉上,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,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,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,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。

  令狐冲想起過去十餘年中,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遊,有時她要自己做甚麼事,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,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,多麼違反自己的心願,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。她此刻的求懇之中,卻又充滿了哀傷,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,再也沒機會向令狐冲要求甚麼,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,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。

  霎時之間,令狐冲胸中熱血上湧,明知只要一答允,今後不但受累無窮,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,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,當即點頭道:「是了,我答允便是,你放心好了。」

  盈盈在旁聽了,忍不住插嘴道:「你……你怎可答允?」

 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冲的手,道:「大師哥,多……多謝你……我……我這可放心……放心了。」她眼中忽然發出光彩,嘴角邊露出微笑,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。

  令狐冲見到她這等神情,心想:「能見到她這般開心,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,也值得為她抵受。」

  忽然之間,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。令狐冲胸口如受重擊,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,聽到她口中吐出了「姊妹,上山採茶去」的曲調,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。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,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。她這時又唱了起來,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。

  她歌聲越來越低,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冲的手,終於手掌一張,慢慢閉上了眼睛。歌聲止歇,也停住了呼吸。

  令狐冲心中一沉,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,想要放聲大哭,卻又哭不出來。他伸出雙手,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,輕輕叫道:「小師妹,小師妹,你別怕!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裏去,沒有人再欺侮你了。」

 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,顯是傷口破裂,鮮血不住滲出,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,但當此情景,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。

  令狐冲抱著岳靈珊的屍身,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,口中只說:「小師妹,你別怕,別怕!我抱你去見師娘。」突然間雙膝一軟,撲地摔倒,就此人事不知了。

  ***

  迷糊之中,耳際聽到幾下丁冬、丁冬的清脆琴聲,跟著琴聲宛轉往復,曲調甚是熟習,聽著說不出的受用。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,連眼皮也不想睜開,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。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,聽得一會,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。

  待得二次醒轉,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,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。他慢慢睜開眼來,觸眼盡是花朵,紅花、白花、黃花、紫花,堆滿眼前,心想:「這是甚麼地方?」聽得琴聲幾個轉折,正是盈盈常奏的「清心普善咒」,側過頭來,見到盈盈的背影,她坐在地下,正自撫琴。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,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,陽光從洞口射進來,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。

  令狐冲想要坐起,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。琴聲戛然而止,盈盈回過頭來,滿臉都是喜色。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,凝望著他,臉上愛憐橫溢。

  剎那之間,令狐冲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,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,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,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,但逐漸逐漸,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。兩人脈脈相對,良久無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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