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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〇


 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。林平之道:「我一切都跟你說了,你痛恨我入骨,這就走罷。」岳靈珊哽咽道:「我不恨你,你是為情勢所逼,無可奈何。我只恨……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,為甚麼……為甚麼要這樣害人。」林平之嘿嘿一笑,說道:「這位前輩英雄,是個太監。」

  岳靈珊「嗯」了一聲,說道:「然則……然則我爹爹……也是……也是像你這樣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既練此劍法,又怎能例外?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,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,傳將出去,豈不是騰笑江湖?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,非殺我不可。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,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。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,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現下他是知道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殺余滄海,殺木高峰,數日之內,便將傳遍武林,天下皆知。」言下甚是得意。岳靈珊道:「照這麼說,只怕……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,咱們到那裏去躲避才好?」

  林平之奇道:「咱們?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,還願跟著我?」岳靈珊道:「這個自然。平弟,我對你一片心意,始終……始終如一。你的身世甚是可憐……」她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,躍下車來,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。

  只聽得林平之怒道:「我不要你可憐,誰要你可憐了?林平之劍術已成,甚麼也不怕。等我眼睛好了以後,林平之雄霸天下,甚麼岳不群、令狐冲,甚麼方證和尚、冲虛道士,都不是我的對手。」

  盈盈心下暗怒:「等你眼睛好了?哼,你的眼睛好得了嗎?」對林平之遭際不幸,她本來頗有惻然之意,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,又這等狂妄自大,不禁頗為不齒。

  岳靈珊嘆了口氣,道:「你總得先找個地方,暫避一時,將眼睛養好了再說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,你自然不會說,爹爹也不用擔心你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哼,對你爹爹的為人,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。明天我一見到有人,立即便說及此事。」岳靈珊急道:「那又何必?你這不是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何必?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。我逢人便說,不久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。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,便不能再殺我滅口,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的想法真是希奇。」林平之道:「有甚麼希奇?你爹爹是否自宮,一眼是瞧不出來的。他鬍子落了,大可用漆黏上去,旁人不免將信將疑。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,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,這叫做欲蓋彌彰。」岳靈珊嘆了口氣,默不作聲。

  盈盈尋思:「林平之這人心思甚是機敏,這一著委實厲害。岳姑娘夾在中間,可為難得很了。這麼一來,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,但如設法阻止,卻又危及丈夫性命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,但父母大仇得報,一生也決不後悔。當日令狐冲傳我爹爹遺言,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,千萬不可翻看,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。現下我是細看過了,雖然沒遵照祖訓,卻報了父母之仇。若非如此,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,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,說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,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就算是我錯怪了他,卻又怎地?當時連你自己,也不是一樣的疑心?」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,說道:「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,如此疑心,也是人情之常。可是爹爹和我,卻不該疑他。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,只有媽媽一人。」

  盈盈心道:「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?」

  林平之冷笑道:「你娘也真喜歡令狐冲。為了這小子,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。」岳靈珊訝道:「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?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,你怎麼知道?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從來不口角?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。連這種事,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。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,難道會假?」岳靈珊道:「我不是說假,只是十分奇怪。怎麼我沒聽到,你聽到了?」林平之道:「現下說與你知,也不相干。那日在福州,嵩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。那兩人給令狐冲殺死,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。可是當他身受重傷、昏迷不醒之際,我搜他身上,袈裟卻已不知去向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在福州城中,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,那又怎樣?」岳靈珊道:「沒甚麼。」

  盈盈心想:「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凶險、暴躁乖戾的小子,這一輩子,苦頭可有得吃了。」忽然又想:「我在這裏這麼久了,冲郎一定掛念。」側耳傾聽,不聞有何聲息,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。

  只聽林平之續道:「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,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。從福州回到華山,我潛心默察,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,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,你爹爹那時得了病,當然,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,立即便自宮練劍。旅途之中眾人聚居,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,一回華山,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,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,查知劍譜的所在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?」

  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」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:「每天晚上?」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,想來他是點了點頭。只聽得岳靈珊嘆道:「你真有毅力。」林平之道:「為報大仇,不得不然。」岳靈珊低低應了聲:「是。」

  只聽林平之道:「我接連聽了十幾晚,都沒聽到甚麼異狀。有一天晚上,聽得你媽媽說道:『師哥,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,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?可別太求精進,惹出亂子來。』你爹笑了一聲,說道:『沒有啊,練功順利得很。』你媽道:『你別瞞我,為甚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,又尖又高,倒像女人似的。』你爹道:『胡說八道!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。』我聽得他說這句話,嗓聲就尖得很,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。你媽道:『還說沒變?你一生之中,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。我倆夫婦多年,你心中有甚麼解不開的事,何以瞞我?』你爹道:『有甚麼解不開的事?嗯,嵩山之會不遠,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,其心昭然若揭。我為此煩心,那也是有的。』你媽道:『我看還不止於此。』你爹又生氣了,尖聲道:『你便是瞎疑心,此外更有甚麼?』你媽道:『我說了出來,你可別發火。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兒。』你爹道:『冲兒?他和魔教中人來往,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,天下皆知,有甚麼冤枉他的?』」

  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,提到自己,更有「結下私情,天下皆知」八字,臉上微微一熱,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柔情。

  只聽林平之續道:「你媽說道:『他和魔教中人結交,自是沒冤枉他。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。』你爹道:『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?他劍術突飛猛進,比你比我還要高明,你又不是沒見過?』你媽道:『那定是他另有際遇。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邪劍譜。冲兒任性胡鬧,不聽你我的教訓,那是有的。但他自小光明磊落,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。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,將他撇下之後,他這等傲性之人,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,他也決計不收。』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,好好感謝她一番,心想不枉你將冲郎從小撫養長大,華山全派,只有你一人,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;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,他日若有機緣,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。

  林平之續道:「你爹哼了一聲,道:『你這麼說,咱們將令狐冲這小子逐出門牆,你倒似好生後悔。』你媽道:『他犯了門規,你執行祖訓,清理門戶,無人可以非議。但你說他結交左道,罪名已經夠了,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?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。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。』你爹叫了起來:『我怎麼知道?我怎麼知道?』」

 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,倣傚岳不群尖聲怒叫,靜夜之中,有如厲梟夜啼,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
  隔了一會,才聽他續道:「你媽媽緩緩的道:『你自然知道,只因為這部劍譜,是你取了去的。』你爹怒聲吼叫:『你……你說……是我……』但只說了幾個字,突然住口。你媽聲音十分平靜,說道:『那日冲兒受傷昏迷,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,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,寫滿了字,似乎是劍法之類。第二次替他換藥,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,其時冲兒仍然昏迷未醒。這段時候之中,除了你我二人,並無別人進房。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。』」

  岳靈珊哽咽道:「我爹爹……我爹爹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你爹幾次插口說話,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,便沒再說下去。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,說道:『師哥,我華山一派的劍術,自有獨到的造詣,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,以此與人爭雄,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,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。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,圖併四派。華山一派在你手中,說甚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。咱們聯絡泰山、恆山、衡山三派,到時以四派鬥他一派,我看還是佔了六成贏面。就算真的不勝,大夥兒轟轟烈烈的劇鬥一場,將性命送在嵩山,也就是了,到了九泉之下,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。』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心下暗讚:「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,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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