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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九


  盈盈又是一陣奇窘,心想:「到了這時候,我再聽下去,以後還能做人嗎?」當即緩步移開,暗罵:「這岳姑娘真不要臉!在這陽關大道之上,怎能……怎能……呸!」

  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,聲音甚是淒厲,跟著喝道:「滾開!別過來!」盈盈大吃一驚,心道:「幹甚麼了?為甚麼這姓林的這麼兇?」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。林平之喝道:「走開,走開!快走得遠遠的,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,不要你跟著我。」岳靈珊哭道:「你這樣輕賤於我……到底……到底我做錯了甚麼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但又住口不說。

  岳靈珊道:「你心中有甚麼話,儘管說個明白。倘若真是我錯了,即或是你怪我爹爹,不肯原諒,你明白說一句,也不用你動手,我立即橫劍自刎。」刷的一聲響,拔劍出鞘。

  盈盈心道:「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,非救她不可!」快步走回,離大車甚近,以便搶救。

  林平之又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過了一會,長嘆一聲,說道:「這不是你的錯,是我自己不好。」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,又羞又急,又是氣苦。林平之道:「好,我跟你說了便是。」岳靈珊泣道:「你打我也好,殺我也好,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。」林平之道:「你既對我並非假意,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,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。」岳靈珊道:「為甚麼?」

  林平之道:「為甚麼?我林家的辟邪劍法,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。余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,自身原以劍法見長,卻也要千方百計的來謀我家的劍譜。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?他任人欺凌,全無反抗之能,那又為甚麼?」岳靈珊道:「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,又或者自幼體弱。武林世家的子弟,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對。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,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,內功根柢淺,劍法造詣差。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,壓根兒就是錯的,從頭至尾,就不是那一回事。」岳靈珊沉吟道:「這……這可就奇怪得很了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。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,本來是甚麼人?」岳靈珊道:「不知道。」林平之道:「他本來是個和尚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是出家人。有些武林英雄,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,臨到老來看破世情,出家為僧,也是有的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是。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,他是先做和尚,後來再還俗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英雄豪傑,少年時做過和尚,也不是沒有。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,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。」

  盈盈心想:「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,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,還不住口的寬慰。」

  只聽岳靈珊又道:「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,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爹爹從未說過,恐怕他也不會知道。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,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過。」岳靈珊道:「是。」林平之道:「這辟邪劍譜為甚麼抄錄在一件袈裟上?只因為他本來是和尚,見到劍譜之後,偷偷的抄在袈裟上,盜了出來。他還俗之後,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,沒敢忘了禮敬菩薩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的推想很有道理。可是,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,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,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。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,手段本就光明正大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不是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既這麼推測,想必不錯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是我推測,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啊,原來如此。」林平之道:「他在劍譜之末註明,他原在寺中為僧,以特殊機緣,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,錄於袈裟之上。他鄭重告誡,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,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。尼僧習之,已然甚不相宜,大傷佛家慈悲之意,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。」岳靈珊道:「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,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,不宜修習,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,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,傳種接代?」岳靈珊道:「是啊。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,後來再學劍法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決計不是。天下習武之人,任你如何英雄了得,定力如何高強,一見到這劍譜,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。試了第一招之後,決不會不試第二招;試了第二招後,更不會不試第三招。不見劍譜則已,一見之下,定然著迷,再也難以自拔,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。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,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後了。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心想:「爹爹曾道,這辟邪劍譜,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出一源,基本原理並無二致,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,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。」又想:「爹爹說道,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。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,縱然明知習之有害,卻也會陷溺其中,難以自拔。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,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。」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「那他為甚麼傳給了東方不敗?」

  想到這一節,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:「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,傳他寶典是有意陷害於他。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矇瞳,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裏,空自著急。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,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?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,東方不敗竟然先下手為強,將爹爹捉了起來,囚入西湖湖底。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,倘若那時竟將爹爹一刀殺了,或者吩咐不給飲食,爹爹那裏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?其實我們能殺了東方不敗,那也是僥倖之極的事,若無冲郎在旁援手,爹爹、向叔叔、上官雲和我四人,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。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,東方不敗仍是不敗。」

  想到這裏,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,又想:「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,待我著實不薄,禮數周到。我在日月神教之中,便和公主娘娘無異。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,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。唉,我今日已有了冲郎,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?」

  回思往事,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,不由得暗暗心驚:「直到今天,爹爹還是沒答允將散功的法門傳授冲郎。冲郎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,不加發散,禍胎越結越巨,遲早必生大患。爹爹說道,只須他入了我教,不但立即傳他此術,還宣示教眾,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,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,當真是為難得很。」一時喜,一時憂,悄立於高粱叢中,雖說是思潮雜沓,但想來想去,總是歸結在令狐冲身上。

 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是默默無言。過了好一會,聽得林平之說道:「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後,當然立即就練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,也決不會立即發作,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,才有不良後果。遠圖公娶妻生子,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……是……的。」這三個字拖得很長,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,頓了一頓,道:「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,只過得幾天,便知不然。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,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。遠圖公娶妻生子,只是為了掩人耳目。」

  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,顫聲道:「掩人耳目?那……那為了甚麼?」

  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,過了一會,說道:「我見到劍譜之時,和你好事已近。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,真正做了夫妻,這才起始練劍。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,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。我終於……我終於……自宮習劍……」

  岳靈珊失聲道:「你……你自……自宮練劍?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:「正是。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,便是:『武林稱雄,揮劍自宮』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……那為甚麼?」林平之道:「練這辟邪劍法,自練內功入手。若不自宮,一練之下,立即慾火如焚,登時走火入魔,僵癱而死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語音如蚊,幾不可聞。

  盈盈心中也道:「原來如此!」這時她才明白,為甚麼東方不敗一代梟雄,武功無敵於天下,卻身穿婦人裝束,拈針繡花,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虬髯魁梧、俗不可耐的臭男人,卻又如此著迷,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,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。

 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,說道:「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,是為了掩人耳目,你……你也是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不錯,我自宮之後,仍和你成親,也是掩人耳目,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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