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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七


 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、隨又莊重克制之態,盈盈都瞧得分明,微笑道:「乖孫子,婆婆這才疼你。」伸出手掌,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。令狐冲閉住眼,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,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,說不出的舒服,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。過了一會,盈盈道:「好啦,黑夜之中,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,只是小心別開口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。」

  盈盈笑道:「誰瞧你頭頸了?」隨即會意,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頸,彎起中指,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,回身坐在車伕位上,一聲唿哨,趕騾便行,突然間忍不住好笑,越笑越響,竟然彎住了腰,身子難以坐直。

  令狐冲微笑道:「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甚麼?」

  盈盈笑道:「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。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……是夫妻兩個……」令狐冲笑道:「原來不是兄妹,是夫妻兩個。」盈盈道:「你再跟我胡鬧,不說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,他們不是夫妻,是兄妹。」

  盈盈道:「你別打岔,成不成?我跳進牆去,一隻狗叫了起來,我便將狗子拍暈了。那知這麼一叫,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。老婆婆說:『阿毛爹,別是黃鼠狼來偷雞。』老公公說:『老黑又不叫了,不會有黃鼠狼的。』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,說道:『只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,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,總帶一塊牛肉、騾肉來餵狗。』」

  令狐冲微笑道:「這老婆婆真壞,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。」他知盈盈最是靦腆,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,自己只有假裝不懂,她或許還會說下去,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,她立時便住口了。

  盈盈笑道:「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……」說到這裏,挺腰一提韁繩,騾子又快跑起來。令狐冲道:「沒成親時怎樣啦?他們一定規矩得很,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,也一定不敢抱一抱,親一親。」盈盈呸了一聲,不再說了。令狐冲道:「好妹子,親妹子,他們說些甚麼,你說給我聽。」盈盈微笑不答。

  黑夜之中,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,清脆悅耳。令狐冲向外望去,月色如水,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,輕烟薄霧,籠罩在道旁樹梢,騾車緩緩駛入霧中,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,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。其時正當初春,野花香氣忽濃忽淡,微風拂面,說不出的歡暢。令狐冲久未飲酒,此刻情懷,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。

  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,她在回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:

  老公公道:「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,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,拿到你家來餵你的狗。那隻狗叫甚麼名字啊?」老婆婆道:「叫大花。」老公公道:「對啦,叫大花。牠吃了半隻雞,乖乖的一聲不出,你爹爹、媽媽甚麼也不知道。咱們的阿毛,就是這一晚有了的。」老婆婆道:「你就知道自己快活,也不理人家死活。後來我肚子大了,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。」老公公道:「幸虧你肚子大了,否則的話,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?那時候哪,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!」老婆婆忽然發怒,罵道:「你這死鬼,原來你是故意的,你一直瞞著我,我……我決不能饒你。」老公公道:「別吵,別吵!阿毛也生了孩子啦,你還吵甚麼?」

 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記掛,不敢多聽,偷了衣服物品便走,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。她輕手輕腳,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,二來說得興起,竟渾不知覺。

 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,突然間面紅過耳,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,否則教令狐冲見到自己臉色,那真不用做人了。

  她不再催趕騾子,大車行得漸漸慢了,行了一程,轉了個彎,來到一座大湖之畔。湖旁都是垂柳,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,湖面水波微動,銀光閃閃。

  盈盈輕聲問道:「冲哥,你睡著了嗎?」令狐冲道:「我睡著了,我正在做夢。」盈盈道:「你在做甚麼夢?」令狐冲道:「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,摸到黑木崖上,去餵你家的狗。」盈盈笑道:「你人不正經,做的夢也不正經。」

 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,望著湖水。令狐冲伸過右手,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。盈盈的手微微一顫,卻不縮回。令狐冲心想:「若得永遠如此,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,便是叫我做神仙,也沒這般快活。」

  盈盈道:「你在想甚麼?」令狐冲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。盈盈反轉左手,握住了他右手,說道:「冲哥,我真是快活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也是一樣。」盈盈道:「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,我雖然感激,可也沒此刻歡喜。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,陷身少林寺中,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,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。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,沒想到你小師妹……」

  她提到「你小師妹」四字,令狐冲全身一震,脫口而出:「啊喲!咱們快些趕去!」

  盈盈輕輕的道:「直到此刻我才相信,在你心中,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,念著你小師妹少些。」她輕拉韁繩,轉過騾頭,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,揚鞭一擊,騾子快跑起來。

  ***

 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,騾子腳力已疲,這才放緩腳步。轉了兩個彎,前面一望平陽,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,溶溶月色之下,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,平舖於大地。極目遠眺,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。令狐冲道:「這輛大車,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。」盈盈道:「咱們慢慢上去瞧瞧。」任由騾子緩步向前,與前車越來越近。

  行了一會,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,只是行得慢極,又見騾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,竟是林平之,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。

  令狐冲好生詫異,伸出手去一勒韁繩,不令騾子向前,低聲道:「那是幹甚麼?」盈盈道:「你在這裏等著,我過去瞧瞧。」若是趕車上前,立時便給對方發覺,須得施展輕功,暗中偷窺。令狐冲很想同去,但傷處未癒,輕功提不起來,只得點頭道:「好。」

  盈盈輕躍下車,鑽入了高粱叢中。高粱生得極密,一入其中,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,只是其時高粱桿子尚矮,葉子也未茂密,不免露頭於外。她彎腰而行,辨明蹄聲的所在,趕上前去,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。

 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:「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,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,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?」岳靈珊道:「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,當真好沒來由。你憑良心說,你初入華山門下,那時又沒甚麼劍譜,可是我早就跟你……跟你很好了,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?」林平之道:「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,余滄海、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,便來找我。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、媽媽的囑咐,故意來向我賣好?」岳靈珊嗚咽道:「你真要這麼想,我又有甚麼法子?」

  林平之氣忿忿的道:「難道是我錯怪了你?這辟邪劍譜,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?誰都知道,要得辟邪劍譜,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。余滄海、木高峰,哼哼,岳不群,有甚麼分別了?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,余滄海、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。」

  岳靈珊怒道:「你如此損我爹爹,當我是甚麼人了?若不是……若不是……哼哼……」

 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,大聲道:「你要怎樣?若不是我瞎了眼,受了傷,你便要殺我,是不是?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你當初識得我,跟我要好,就是瞎了眼睛。」勒住韁繩,騾車停了下來。

  林平之道:「正是!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,為了一部辟邪劍譜,竟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?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,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,可是你假裝不會,引得我出手。哼,林平之,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,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,居然膽敢行俠仗義,打抱不平?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,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,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面、幹這當鑪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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