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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六


  恆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,盡皆相顧失色。儀和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?」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,勸道:「師姊,他傷得這麼樣子,心情不好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」儀和怒道:「呸!我就是氣不過……」

  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,正在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。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。岳靈珊全沒防備,立時摔了出去,砰的一聲,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。

  令狐冲大怒,喝道:「你……」但隨即想起,他二人是夫妻,夫妻間口角爭執,甚至打架,旁人也不便干預,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,顯是對自己頗有疑忌,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,林平之當然知道,他重傷之際,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,當即強行忍住,但已氣得全身發抖。

  林平之冷笑道:「我說話不要臉?到底是誰不要臉了?」手指草棚之外,說道:「這姓余的矮子、姓木的駝子,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,便出手硬奪,害死我父親母親,雖然兇狠毒辣,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逕,那像……那像……」回身指向岳靈珊,續道:「那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,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,來謀取我家的劍譜。」

  岳靈珊正扶著土牆,慢慢站起,聽他這麼說,身子一顫,復又坐倒,顫聲道:「那……那有此事?」

  林平之冷笑道:「無恥賤人!你父女倆串謀好了,引我上鉤。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,下嫁我這窮途末路、無家可歸的小子,那為了甚麼?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。劍譜既已騙到了手,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麼?」

  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,哭道:「你……冤枉好人,我若有此意,教我……教我天誅地滅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你們暗中設下奸計,我初時蒙在鼓裏,毫不明白。此刻我雙眼盲了,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。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,為甚麼……為甚麼……」

  岳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,說道:「你別胡思亂想,我對你的心,跟從前沒半點分別。」林平之哼了一聲。岳靈珊道:「咱們回去華山,好好的養傷。你眼睛好得了也罷,好不了也罷。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,教我……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麼鬼主意,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。」

  岳靈珊不再理他,向盈盈道:「姊姊,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。」盈盈道:「自然可以。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?」岳靈珊不住嗚咽,道:「不……不用了,多……多謝。」盈盈拉過一輛車來,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裏。

  岳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,道:「上車罷!」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,但雙目不能見物,實是寸步難行,遲疑了一會,終於躍入車中。岳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,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,鞭子一揮,趕車向西北行去,向令狐冲卻始終一眼不瞧。

  令狐冲目送大車越走越遠,心中一酸,眼淚便欲奪眶而出,心想:「林師弟雙目已盲,小師妹又受了傷。他二人無依無靠,漫漫長路,如何是好?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仇,怎生抵敵?」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,放上馬背,向西南方行去,雖和林平之、岳靈珊所行方向相反,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,不會折而向北?又向林、岳夫婦趕去?

  再琢磨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,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,夫妻間的恩怨愛憎,雖非外人所得與聞,但林岳二人婚後定非和諧,當可斷言;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,父母愛如掌珠,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,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,不自禁的流下淚來。

  ***

 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,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。令狐冲睡到半夜,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,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,有人在叫:「冲哥,冲哥!」令狐冲嗯了一聲,醒了過來,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:「你到外面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令狐冲忙即坐起,走到祠堂外,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,雙手支頤,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月亮。令狐冲走到她身邊,和她並肩而坐。夜深人靜,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。

  過了好一會,盈盈道:「你在掛念小師妹?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許多情由,令人好生難以明白。」盈盈道:「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?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他夫妻倆的事,旁人又怎管得了?」盈盈道:「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?」令狐冲道:「青城弟子痛於師仇,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,趕去意圖加害,那也是情理之常。」盈盈道:「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?」令狐冲又嘆了口氣,道:「聽林師弟的語氣,對我頗有疑忌之心。我雖好意援手,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。」

  盈盈道:「這是其一。你心中另有顧慮,生怕令我不快,是不是?」令狐冲點了點頭,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,只覺她手掌甚涼,柔聲道:「盈盈,在這世上,我只有你一人,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甚麼嫌隙,那做人還有甚麼意味?」

 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,靠在他肩頭上,說道:「你心中既這樣想,你我之間,又怎會生甚麼嫌隙?事不宜遲,咱們就追趕前去,別要為了避甚麼嫌疑,致貽終生之恨。」

  令狐冲矍然而驚:「致貽終身之恨,致貽終生之恨!」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、岳靈珊所乘大車之旁,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,不由得身子一顫。

  盈盈道:「我去叫醒儀和、儀清兩位姊姊,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山,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,再回白雲庵去。」

 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冲傷勢未癒,頗不放心,然見他心志已決,急於救人,也不便多勸,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,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。

  當令狐冲向儀和、儀清吩咐之時,盈盈站在一旁,轉過了頭,不敢向儀和、儀清瞧上一眼,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,同車夜行,只怕為她二人所笑,直到騾車行出數里,這才吁了口氣,頰上紅潮漸退。

  她辨明了道路,向西北而行,此去華山,只是一條官道,料想不會岔失。拉車的是匹健騾,腳程甚快,靜夜之中,只聽得車聲轔轔,蹄聲得得,更無別般聲息。

 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,尋思:「她為了我,甚麼都肯做。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,便和我同去保護。這等紅顏知己,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?」

  盈盈趕著騾子,疾行數里,又緩了下來,說道:「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、師弟。他們倘若遇上危難,咱們被迫出手,最好不讓他們知道。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你還是扮成那個大鬍子罷!」盈盈搖搖頭道:「不行了。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,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改成甚麼才好?」

  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,說道:「我去偷幾件衣服來,咱二人扮成一……一……兩個鄉下兄妹罷。」她本想說「一對」,話到口邊,覺得不對,立即改為「兩個」。令狐冲自己聽了出來,知她最害羞,不敢隨便出言說笑,只微微一笑。盈盈正好轉過頭來,見到他的笑容,臉上一紅,問道:「有甚麼好笑?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沒甚麼?我是在想,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,只是一位老太婆,一個小孩兒,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。」

  盈盈噗哧一笑,記起當日和令狐冲初識,他一直叫自己婆婆,心中感到無限溫馨,躍下騾車,向那農舍奔去。

  令狐冲見她輕輕躍入牆中,跟著有犬吠之聲,但只叫得一聲,便沒了聲息,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。過了好一會,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,回到騾車之畔,臉上似笑非笑,神氣甚是古怪,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,伏在車轅之上,哈哈大笑。

  令狐冲提起幾件衣服,月光下看得分明,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,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,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,式樣古老,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。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,女裝的包頭,又有一根旱烟筒。

  盈盈笑道:「你是令狐半仙,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,只可惜沒孩兒……」說到這裏便紅著臉住了口。令狐冲微笑道:「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,這兩兄妹當真要好,一個不娶,一個不嫁,活到七八十歲,還是住在一起。」盈盈笑著啐了一口,道:「你明知不是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是兄妹麼?那可奇了。」

  盈盈忍不住好笑,當下在騾車之後,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,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,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,抹在自己臉上,這才幫著令狐冲換上老農的衣衫。令狐冲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,但覺她吹氣如蘭,不由得心中一蕩,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,只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嚴,半點褻瀆不得,要是冒犯了她,惹她生氣,有何後果,那可難以料想,當即收攝心神,一動也不敢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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