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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一


  林平之這一劍出手之奇,實是令人難以想像。他拔劍下馬,顯是向余滄海攻去。余滄海見他拔劍相攻,正是求之不得的事,心下暗喜。料定一和他鬥劍,便可取其性命,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,日後岳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,理論此事,那也是將來的事了。那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,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,便即策馬馳去。余滄海驚怒之下,躍起追擊,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行迅速,再也追趕不上。

  林平之這一劍奇幻莫測,迅捷無倫,令狐冲只看得撟舌不下,心想:「這一劍若是向我刺來,如果我手中沒有兵刃,那是決計無法抵擋,非給他刺死不可。」他自忖以劍術而論,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,可是他適才這一招如此快法,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。

  余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,頓足大罵,但林平之和岳靈珊早已去得遠了,那裏還聽得到他的罵聲?他滿腔怒火,無處發洩,轉身罵道:「你們這些臭尼姑,明知姓林的要來,便先行過來為他助威開路。好,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,有膽子的,便過來決一死戰。」恆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,兼之有不戒和尚、盈盈、桃谷六仙、田伯光等好手在內,倘若動手,青城派決無勝望。雙方強弱懸殊,余滄海不是不知,但他狂怒之下,雖然向來老謀深算,這時竟也按捺不住。

  儀和當即抽出長劍,怒道:「要打便打,誰還怕了你不成?」

  令狐冲道:「儀和師姊,別理會他。」

 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。桃根仙、桃幹仙、桃枝仙、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,撲向繫在涼棚上的一匹馬。

  那馬便是余滄海的坐騎。只聽得一聲嘶鳴,桃谷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,四下裏一拉,豁啦一聲巨響,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,臟腑鮮血,到處飛濺。這馬腿高身壯,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,四人膂力之強,實是罕見。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,連恆山門人也都嚇得心下怦怦亂跳。

  盈盈說道:「余老道,姓林的跟你有仇。我們兩不相幫,只是袖手旁觀,你可別牽扯上我們。當真要打,你們不是對手,大家省些力氣罷。」

  余滄海一驚之下,氣勢怯了,刷的一聲,將長劍還入鞘中,說道:「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,那就各走各路,你們先請罷。」盈盈道:「那可不行,我們得跟著你們。」余滄海眉頭一皺,問道:「那為甚麼?」盈盈道:「實不相瞞,那姓林的劍法太怪,我們須得看個清楚。」令狐冲心頭一凜,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,林平之劍術之奇,連「獨孤九劍」也無法破解,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。

  余滄海道:「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,跟我有甚麼相干?」這句話一出口,便知說錯了,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,林平之決不會只殺一名青城弟子,就此罷手,定然又會再來尋仇。恆山派眾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,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。

  任何學武之人,一知有奇特的武功,定欲一睹為快,恆山派人人使劍,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。只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,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,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,世上欺人之甚,豈有更逾於此?他心下大怒,便欲反唇相稽,話到口邊,終於強行忍住,鼻孔中哼了一聲,心道:「這姓林的小子只不過忽使怪招,卑鄙偷襲,兩次都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,難道他還有甚麼真實本領?否則的話,他又怎麼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動手較量?好,你們跟定了,叫你們看得清楚,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,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。」

  他轉過身來,回到涼棚中坐定,拿起茶壺來斟茶,只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,卻是右手發抖,茶壺蓋震動作聲。適才林平之在他跟前,他鎮定如恆,慢慢將一杯茶呷乾,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回事,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:「為甚麼手發抖?為甚麼手發抖?」勉力運氣寧定,茶壺蓋總是不住的發響。他門下弟子只道是師父氣得厲害,其實余滄海內心深處,卻知自己實在是害怕之極,林平之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,決計抵擋不了。

  余滄海喝了一杯茶後,心神始終不能寧定,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了,到鎮外荒地掩埋,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。鎮上居民遠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,早已嚇得家家閉門,誰敢過來瞧上一眼?

  恆山派一行散在店舖與人家的屋簷下。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,與令狐冲的騾車離得遠遠地。雖然她與令狐冲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,但她靦腆之情,竟不稍減。恆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傷換藥,她正眼也不去瞧。鄭萼、秦絹等知她心意,不斷將令狐冲傷勢情形說給她聽,盈盈只微微點頭,不置一辭。

  ***

  令狐冲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,劍招本身並沒甚麼特異,只是出手實在太過突兀,事先絕無半分朕兆,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,就算是絕頂高手,只怕也難以招架。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,他手中只持一枚繡花針,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,此刻細想,並非由於東方不敗內功奇高,也不是由於招數極巧,只是他行動如電,攻守進退,全然出於對手意料之外。林平之在封禪台旁制住余滄海,適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,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,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,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。辟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「葵花寶典」系出同源,料來岳不群與林平之所使的,自然便是「辟邪劍法」了。

  念及此處,不禁搖頭,喃喃道:「辟邪,辟邪!辟甚麼邪?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。」心想:「當今之世,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,恐怕只有風太師叔。我傷癒之後,須得再上華山,去向風太師叔請教,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。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,我此刻可已不是華山派了。」又想:「東方不敗已死。岳不群是我師父,林平之是我師弟,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,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?」突然間想起一事,猛地坐起身來,一動之下,騾車一震,傷口登時奇痛,忍不住哼了一聲。

  秦絹站在車旁,忙問:「要喝茶嗎?」令狐冲道:「不要。小師妹,請你去請任姑娘過來。」秦絹答應了。

  過了一會,盈盈隨著秦絹過來,淡淡問道:「甚麼事?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你爹爹曾說,你教中那部『葵花寶典』,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。當時我總道『葵花寶典』上所載的功夫,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,可是……」盈盈道:「可是我爹爹的武功,後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,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這其中的緣由,我可不明白了。」學武之人見到武學奇書,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,就算是父子、夫妻、師徒、兄弟、至親至愛之人,也不過是共同修習。捨己為人,那可大悖常情。

  盈盈道:「這事我也問過爹爹。他說:第一,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,學了大大有害。第二,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,竟有如此厲害。」令狐冲道:「學不得的?那為甚麼?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為甚麼學不得,我那裏知道?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東方不敗如此下場,有甚麼好?」

  令狐冲「嗯」了一聲,內心隱隱覺得,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。他這次擊敗左冷禪,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,令狐冲殊無絲毫喜歡之情。「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,黑木崖上所見情景、所聞諛辭,在他心中,似乎漸漸要與岳不群連在一起了。

  盈盈低聲道:「你靜靜的養傷,別胡思亂想,我去睡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」掀開車帷,只見月光如水,映在盈盈臉上,突然之間,心下只覺十分的對她不起。盈盈慢慢轉過身去,忽道:「你那林師弟,穿的衣衫好花。」說了這句話,走向自己騾車。

  令狐冲微覺奇怪:「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,那是甚麼意思?林師弟剛做新郎,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,那也沒甚麼希奇。這女孩子,不注意人家的劍法,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,真是有趣。」他一閉眼,腦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,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,可半點也想不起來。

  睡到中夜,遠遠聽得馬蹄聲響,兩乘馬自西奔來,令狐冲坐起身來,掀開車帷,但見恆山弟子和青城人眾一個個都醒了轉來。恆山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,結成了劍陣,站定方位,凝立不動。青城人眾有的衝向路口,有的背靠土牆,遠不若恆山弟子的鎮定。

  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,月光下望得明白,正是林平之夫婦。林平之叫道:「余滄海,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,害死了我父母。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,可要瞧仔細了。」他將馬一勒,飛身下馬,長劍負在背上,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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