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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九


  岳不群長嘆一聲,道:「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。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,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。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冲,令他重歸華山,那可是一舉四得,大大的美事。」岳夫人道:「甚麼一舉四得?」岳不群道:「令狐冲劍法高強之極,遠勝於我。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,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,他如重歸華山,我華山派聲威大振,名揚天下,這是第一樁大事。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,連泰山、恆山、衡山三派也得保全,這是第二樁大事。他重歸正教門下,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,反而多了一個大敵,正盛邪衰,這是第三樁大事。師妹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岳夫人道:「嗯,那第四樁呢?」岳不群道:「這第四樁啊,我夫婦膝下無子,向來當冲兒是親生孩兒一般。他誤入歧途,我實在痛心非凡。我年紀已不小了,這世上的虛名,又何足道?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,咱們一家團圓,融融洩洩,豈不是天大的喜事?」

  令狐冲聽到這裏,不由得心神激盪,「師父!師娘!」這兩聲,險些便叫出口來。

  岳夫人道:「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,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,令珊兒終身遺恨?」岳不群道:「我這是為了珊兒好。」岳夫人道:「為珊兒好?平之勤勤懇懇,規規矩矩,有甚麼不好了?」岳不群道:「平之雖然用功,可是和令狐冲相比,那是天差地遠了,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。」岳夫人道:「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?我真盼冲兒能改邪歸正、重入本門。但他胡鬧任性、輕浮好酒,珊兒倘若嫁了他,勢必給他誤了終身。」

  令狐冲心下慚愧,尋思:「師母說我『胡鬧任性,輕浮好酒』,這八字確是的評。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,難道我會辜負她嗎?不,萬萬不會!」

  岳不群又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反正我枉費心機,這小賊陷溺已深,咱們這些話,也都是白說了。師妹,你還生我的氣麼?」

  岳夫人不答,過了一會,問道:「你腿上痛得厲害麼?」岳不群道:「那只是外傷,不打緊。咱們這就回華山去罷。」岳夫人「嗯」了一聲。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,漸漸遠去。

  令狐冲心亂如麻,反覆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,竟爾忘了運功,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,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只覺全身奇寒徹骨,急忙運功抵禦,一時運得急了,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,無法通過,他急忙提氣運功。可是他練這「吸星大法」,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,無師自通,種種細微精奧之處,未得明師指點,這時強行衝盪,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,先是左臂漸漸僵硬,跟著麻木之感隨著經脈通至左脅、左腰,順而向下,整條左腿也麻木了,令狐冲惶急之下,張口大呼,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。

  便在此時,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馳近。有人說道:「這裏蹄印雜亂,爹爹、媽媽曾在這裏停留。」正是岳靈珊的聲音。令狐冲又驚又喜:「怎地小師妹也來了?」聽得另一人道:「師父腿上有傷,別要出了岔子,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。」卻是林平之的聲音。令狐冲心道:「是了,雪地中蹄印清晰。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、師娘,一路尋了過來。」

  岳靈珊忽然叫道:「小林子,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,手拉手的站成一排。」林平之道:「附近好像沒人家啊,怎地有人到這裏堆雪人玩兒?」岳靈珊笑道:「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?」林平之道:「好啊,堆一個男的,一個女的,也要手拉手的。」岳靈珊翻身下馬,捧起雪來便要堆砌。

  林平之道:「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、師娘要緊。找到他二位之後,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便是掃人家的興。爹爹腿上雖然受傷,騎在馬上便和不傷一般無異,有媽媽在旁,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?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,你都還沒生下來呢。」林平之道:「話是不錯。不過師父、師娘還沒找到,咱們卻在這裏貪玩,總是心中不安。」岳靈珊道:「好罷,就聽你的。不過找到了爹媽,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。」林平之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  令狐冲心想:「我料他必定會說:『就像你這般好看。』又或是說:『要堆得像你這樣好看,可就難了。』不料他只說『這個自然』,就算了事。」轉念又想:「林師弟穩重厚實,那似我這般輕佻?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,便有天大的事,我也置之腦後了。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,雖然不願意,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,沒鬧彆扭,那裏像她平時對我這樣?嗯,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,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,小師妹卻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。」

  他全神貫注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,忘了自身僵硬,這一來,正合了「吸星大法」行功的要訣:「無所用心,渾不著意。」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。

  只聽得岳靈珊道:「好,雪人便不堆,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幾個字。」刷的一聲,拔出了長劍。

  令狐冲又是一驚:「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,那可糟了。」要想出聲叫喚,揮手阻止,苦於口不能言,手不能動。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,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,一路劃將過來,劃到了令狐冲身上。幸好她劃得甚淺,沒破雪見衣,更沒傷到令狐冲的皮肉。令狐冲尋思:「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甚麼字?」

  只聽岳靈珊柔聲道:「你也來寫幾個字罷。」林平之道:「好!」接過劍來,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劃字,也是自左而右,至令狐冲身上而止。

  令狐冲心道:「不知他又寫了甚麼字?」

  只聽岳靈珊道:「對了,咱二人定要這樣。」良久良久,兩人默然無語。

  令狐冲更是好奇,尋思:「一定要怎麼樣?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後,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淨,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。啊喲不好,我身子一動,積雪跌落,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。倘若四人同時行動,更加一個字也無法見到。」

  又過一會,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聲,相隔尚遠,但顯是向這邊奔來。令狐冲聽蹄聲共有十餘騎之多,心道:「多半是本派其餘的師弟妹們來啦。」蹄聲漸近,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。聽得那十餘騎從東北角上奔來,到得數里之外,有七八騎向西馳去,列成橫隊後才繼續馳近,顯然要兩翼包抄。令狐冲心道:「來人不懷好意!」

  突然之間,岳靈珊驚呼:「啊喲,有人來啦!」蹄聲急響,十餘騎發力疾馳,隨即颼颼兩聲響,兩枝長箭射來,兩匹馬齊聲悲嘶,中箭倒地。令狐冲心道:「來人武功不弱,用意更是歹毒,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,教他們難以逃走。」

  只聽得十餘人大笑吆喝,縱馬逼近。岳靈珊驚呼一聲,退了幾步。只聽一人笑道:「一個小弟弟,一個小妹妹,你們是那一家,那一派的門下啊?」林平之朗聲道:「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,這位是我師姊姓岳。眾位素不相識,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?」那人笑道:「華山門下?嗯,你們師父,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,甚麼君子劍岳先生了?」

  令狐冲心頭一痛:「此番群豪聚集少林,我得罪師父,只是昨日之事,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。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,當真罪孽深重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令狐冲素行不端,屢犯門規,早在一年之前,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。」意思是說,師父雖然輸了給他,卻只是輸於外人,並非輸給本門弟子。

  那人笑道:「這個小妞兒姓岳,是岳不群的甚麼人?」岳靈珊怒道:「關你甚麼事了?你射死我的馬,賠我馬來。」那人笑道:「瞧她這副浪勁兒,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。」其餘十餘人轟然大笑起來。

  令狐冲暗自吃驚:「此人吐屬粗鄙,絕非正派人物,只怕對小師妹不利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閣下是江湖前輩,何以說話如此不乾不淨?我師妹是我師父的千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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