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二八


  任我行得他相助,心中登時一寬,向問天和盈盈的內力和他所習並非一路,只能助他抗寒,卻不能化散。他自己全力運功,以免全身凍結為冰,已再無餘力散發寒氣,堅持既久,越來越覺吃力。令狐冲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,將「寒冰真氣」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,散之於外。

  四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,便如僵硬了一般。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,漸漸將四人的頭髮、眼睛、鼻子、衣服都蓋了起來。

  令狐冲一面運功,心下暗自奇怪:「怎地雪花落在臉上,竟不消融?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「寒冰真氣」厲害之極,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。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,肌膚之冷,已若堅冰,雪花落在身上,竟絲毫不融,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天色漸明,大雪還是不斷落下。令狐冲擔心盈盈嬌女弱質,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,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,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,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,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。他拿不定主意,只好繼續助他散功,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,她肌膚雖冷,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,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動。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,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,卻甚麼也看不到了。當下不住加強運功,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之氣。

  ***

  又過良久,忽然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聲,漸奔漸近,聽得出是一騎前,一騎後,跟著聽得一人大聲呼叫:「師妹,師妹,你聽我說。」

  令狐冲雙耳外雖堆滿了白雪,仍聽得分明,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。兩騎不住馳近,又聽得岳不群叫道:「你不明白其中緣由,便亂發脾氣,你聽我說啊。」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:「我自己不高興,關你甚麼事了?又有甚麼好說?」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,是岳夫人乘馬在前,岳不群乘馬在後追趕。

  令狐冲甚是奇怪:「師娘生了好大的氣,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。」

  但聽得岳夫人那乘馬筆直奔來,突然間她「咦」的一聲,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,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,那馬人立了起來。不多時岳不群縱馬趕到,說道:「師妹,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,是不是?」岳夫人哼的一聲,似是餘怒未息,跟著自言自語:「在這曠野之中,怎麼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?」

  令狐冲剛想:「這曠野間有甚麼雪人?」隨即明白:「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,臃腫不堪,以致師父、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。」師父、師娘便在眼前,情勢尷尬,但這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。跟著卻又慄慄危懼:「師父一發覺是我們四人,勢必一劍一個。他此刻要殺我們,那是用不著花半分力氣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雪地裏沒足印,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。師妹,你瞧,似乎三個是男的,一個是女的。」岳夫人道:「我看也差不多,又有甚麼男女之別了?」一聲吆喝,催馬欲行。岳不群道:「師妹,你性子這麼急!這裏左右無人,咱們從長計議,豈不是好?」岳夫人道:「甚麼性急性緩?我自回華山去。你愛討好左冷禪,你獨自上嵩山去罷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?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,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?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!我便是不明白,你為甚麼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,聽他指使?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盟主,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。五個劍派合而為一,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?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,曾說甚麼話來?」岳不群道:「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。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。你若答應了左冷禪,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,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?常言道得好:寧為雞口,毋為牛後。華山派雖小,咱們儘可自立門戶,不必去依附旁人。」

  岳不群嘆了口氣,道:「師妹,恆山派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武功,和咱二人相較,誰高誰下?」岳夫人道:「沒比過。我看也差不多。你問這個又幹甚麼了?」岳不群道:「我也看是差不多,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,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。」

  令狐冲心頭一震,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,否則別人也沒這麼好的功夫。少林、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,但均是有道之士,決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。嵩山派數次圍攻恆山三尼不成,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。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,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,恆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敵。

  岳夫人道:「是左冷禪害的,那又如何?你如拿到了證據,便當邀集正教中的英雄,齊向左冷禪問罪,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。」岳不群道:「一來沒有證據,二來又是強弱不敵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甚麼強弱不敵?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、武當派冲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,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?」岳不群道:「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,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?哼,咱們既在武林立足,那又顧得了這許多?前怕虎,後怕狼的,還能在江湖上混麼?」

  令狐冲暗暗佩服:「師娘雖是女流之輩,豪氣尤勝鬚眉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咱二人死不足惜,可又有甚麼好處?左冷禪暗中下手,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,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,創成了那五嶽派?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,加在咱們頭上呢。」岳夫人沉吟不語。岳不群又道:「咱夫婦一死,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,那裏還有反抗的餘地?不管怎樣,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。」

  岳夫人唔了一聲,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,隔了一會,才道:「嗯,咱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,依你的話,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的敷衍,待機而動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肯答應這樣,那就很好。平之那家傳的『辟邪劍譜』,偏偏又給令狐冲這小賊吞沒了,倘若他肯還給平之,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上一學,又何懼於左冷禪的欺壓?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、難以自存?」

  岳夫人道:「你怎麼仍在疑心冲兒劍術大進,是由於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?少林寺中這一戰,方證大師、冲虛道長這等高人,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叔的真傳。雖然風師叔是劍宗,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。冲兒跟魔教妖邪結交,果然是大大不對,但無論如何,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辟邪劍譜。倘若方證大師與冲虛道長的話你仍然信不過,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?」

  令狐冲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,心中感激之極,忍不住便想撲出去抱住她。

  突然之間,他頭上震動了幾下,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,心道:「不好,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。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,師父、師娘又再向我動手,那便如何是好?」只覺得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跟著劇震數下,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。但頭頂給人這麼輕輕拍了幾下後,便不再有甚麼動靜。

  只聽得岳夫人道:「昨天你和冲兒動手,連使『浪子回頭』、『蒼松迎客』、『弄玉吹簫』、『蕭史乘龍』這四招,那是甚麼意思?」岳不群嘿嘿一笑,道:「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,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,眼看他誤入歧途,實在可惜,只要他浪子回頭,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。」岳夫人道:「這意思我理會得。可是另外兩招呢?」岳不群道:「你心中早已知道,又何必問我?」岳夫人道:「倘若冲兒肯棄邪歸正,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,是不是?」岳不群道:「不錯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這樣向他示意,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,還是確有此意?」

  岳不群不語。令狐冲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,當即明白,岳不群是一面沉思,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,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。

  只聽岳不群道:「大丈夫言出如山,我既答允了他,自無反悔之理。」岳夫人道:「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,你豈有不知?」岳不群道:「不,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,迷戀卻未必。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,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,難道你瞧不出來?」岳夫人道:「我自然也瞧出了。你說他對珊兒仍然並未忘情?」岳不群道:「豈但並未忘情,簡直是……簡直是相思入骨。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,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、心花怒放的神氣?」岳夫人冷冷的道:「正因為如此,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,要引他上鉤?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,故意輸了給你?」

  令狐冲雖積雪盈耳,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,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。這等語氣,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於師娘之口。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,平素說話,在他面前亦無避忌。岳夫人性子較急,在家務細事上,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,原屬常有,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,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份,絕不違拗其意。此刻如此說法,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之極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