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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七


  令狐冲點頭道:「此人也當真工於心計。」盈盈道:「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,實在太煩。再者,教裏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。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,肉麻無比。前年春天,我叫師姪綠竹翁陪伴,出來遊山玩水,既免再管教中的閒事,也不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。想不到竟撞到了你。」她向令狐冲瞧了一眼,想起綠竹巷中初遇的情景,輕輕嘆息一聲,心中充滿了柔情。過了好一會,說道:「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,當然並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。但只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,他的親人好友、門下弟子、所屬幫眾等等,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。再說,他們到少室山來,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,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,不敢不來。」說到這裏,抿嘴一笑。

  令狐冲嘆道:「你跟著我沒甚麼好處,這油嘴滑舌的本事,倒也長進了三分。」

  盈盈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。她一生下地,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,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,待得年紀愈長,更是頤指氣使,要怎麼便怎麼,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。此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謔,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。

  過了一會,盈盈將頭轉向山壁,說道:「你率領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,我自然喜歡。那些人貧嘴貧舌,背後都說我……說我對你好,而你卻是個風流浪子,到處留情,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漸漸低了下來,幽幽的道:「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,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,我……我就算死了,也不枉擔了這個虛名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,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,後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,待得脫困而出,又遇上了恆山派的事。好容易得悉情由,再來接你,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。」

  盈盈道:「我在少林寺後山,也沒受甚麼苦。我獨居一間石屋,每隔十天,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,除此之外,甚麼人也沒見過。直到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,方丈要我去相見,才知道他沒傳你易筋經。我發覺上了當,生氣得很,便罵那老和尚。定閒師太勸我不用著急,說你平安無恙,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你聽她這麼說,才不罵方丈大師了?」

  盈盈道:「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,只是微笑,也不生氣,說道:『女施主,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,算是我的弟子,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內功相授,助他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,但他堅決不允,老衲也是無法相強。再說,你當日揹負他上……當日他上山之時,奄奄一息,下山時內傷雖然未癒,卻已能步履如常,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。』我想這話倒也有理,便說:『那你為甚麼留我在山?出家人不打誑語,那不是騙人麼?』」

  令狐冲道:「是啊,他們可不該瞞著你。」盈盈道:「這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。他說留我在少室山,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甚麼暴戾之氣,當真胡說八道之至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你又有甚麼暴戾之氣了?」盈盈道:「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。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,不但有,而且相當不少。不過你放心,我不會對你發作。」令狐冲道:「承你另眼相看,那可多謝了。」

  盈盈道:「當時我對老和尚說:『你年紀這麼大了,欺侮我們年紀小的,也不怕醜。』老和尚道:『那日你自願在少林寺捨身,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。我們雖沒治癒令狐少俠,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。聽恆山派兩位師太說,令狐少俠近來在江湖上著實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,老衲也代他歡喜。衝著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,你這就下山去罷。』他還答應釋放我百餘名江湖朋友,我很承他的情,向他拜了幾拜。就這麼著,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。後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麼萬里獨行田伯光的,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。兩位師太言道:少林寺有難,她們不能袖手。於是和我分手,要我來阻止你。不料兩位心地慈祥的前輩,竟會死在少林寺中。」說著長長的嘆了口氣。

  令狐冲嘆道:「不知是誰下的毒手。兩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,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。」

  盈盈道:「怎麼沒傷痕?我和爹爹、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,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,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,是被人用鋼針刺死的。」

  令狐冲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道:「毒針?武林之中,有誰是使毒針的?」

  盈盈搖頭道:「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,可是他們也不知道。爹爹說,這針並非毒針,其實是件兵刃,刺人要害,致人死命,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了。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,她還沒斷氣。這針既是當心刺入,那就並非暗算,而是正面交鋒。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,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。」盈盈道:「我爹爹也這麼說。既有了這條線索,要找到兇手,想亦不難。」

  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,大聲道:「盈盈,我二人有生之年,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。」盈盈道:「正是。」

  令狐冲扶著石壁坐起身來,但覺四肢運動如常,胸口也不疼痛,竟似沒受過傷一般,說道:「這可奇了,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,好似沒傷到我甚麼。」

  盈盈道:「我爹爹說,你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,內功高出你師父甚遠。只因你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,這才受傷,但有深厚內功護體,受傷甚輕。向叔叔給你推拿了幾次,激發你自身的內力療傷,很快就好了。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,那可奇怪得很。爹爹想了半天,難以索解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內力既強,師父這一腿踢來,我內力反震,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,為甚麼奇怪?」盈盈道:「不是的。爹爹說,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,但必須自加運用,方能傷人,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,畢竟還是遜了一籌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,也就不去多想,只是想到害得師父受傷,更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,實是負咎良深。

  一時之間,兩人相對默然,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的輕微爆裂之聲,但見洞外大雪飄揚,比在少室山上之時,雪下得更大了。

  ***

  突然之間,令狐冲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,當即凝神傾聽,盈盈內功不及他,沒聽到聲息,見了他的神情,便問:「聽到了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聲,有人來了。但喘聲急促,那人武功低微,不足為慮。」又問:「你爹爹呢?」

  盈盈道:「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蹓躂蹓躂。」說這句話時,臉上一紅,知道父親故意避開,好讓令狐冲醒轉之後,和她細敘離情。

  令狐冲又聽到了幾下喘息,道:「咱們出去瞧瞧。」兩人走出洞來,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裏的足印已給新雪遮了一半。令狐冲指著那兩行足印道:「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。」

  兩人順著足跡,行了十餘丈,轉過山坳,突見雪地之中,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,卻一動也不動。兩人吃了一驚,同時搶過去。

  盈盈叫道:「爹!」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,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,全身便是一震,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,從他手上直透過來,驚叫:「爹,你……你怎麼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已全身戰慄,牙關震得格格作響,心中卻已明白,父親中了左冷禪的「寒冰真氣」後,一直強自抑制,此刻終於鎮壓不住,寒氣發作了出來,向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。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,下山之後,曾向她簡略說過。

  令狐冲卻尚未明白,白雪的反光之下,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,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,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。但見盈盈身子戰抖,當即伸手去握她左手,立覺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。他登時恍然,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,正在全力散發,於是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,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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