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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鄭萼點點頭,拉了秦絹同去,過了小半個時辰,回來說道:「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,姓白,外號叫做白剝皮,又開當鋪,又開米行。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,想來為人也好不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今兒晚上,咱們去跟他化緣。」鄭萼道:「這種人最是小氣,只怕化不到甚麼錢米。」令狐冲微笑不語,隔了一會,說道:「大夥兒上路罷。」

 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,但想師父有難,原該不辭辛勞,連夜趕路的為是,當即出鎮向北。行不數里,令狐冲道:「行了,咱們便在這裏歇歇。」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。

  令狐冲閉目養神,過了大半個時辰,睜開眼來,向于嫂和儀和道:「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,到白剝皮家去化緣,鄭師妹帶路。」于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,但還是答應了。

  令狐冲道:「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,最好是二千兩。」儀和大聲道:「啊喲,那能化到這麼多?」令狐冲道:「小小二千兩銀子,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裏呢。二千兩,咱們自己使一千,餘下一千分了給鎮上窮人。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,面面相覷。儀和道:「你是……是要咱們劫富濟貧?」令狐冲道:「劫是不劫的,咱們是化富濟貧。咱們幾十個人,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,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。不請富家大舉佈施,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,怎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?」

  眾人聽到「龍泉鑄劍谷」五字,更無他慮,都道:「這就化緣去!」

  令狐冲道:「這種化緣,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,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。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,跟白剝皮化緣之時,也不用開口,見到金子銀子,隨手化了過來便是。」鄭萼笑道:「要是他不肯呢?」令狐冲道:「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。恆山派門下英傑,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,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,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,是不是?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,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?居然有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,大駕光臨,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?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,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,比劃比劃。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,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。」

  他這麼一說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,心下隱隱覺得不妥,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,戒偷戒盜,這等化緣,未免犯戒。但儀和、鄭萼等已快步而去,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,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。

  令狐冲一回頭,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,微笑道:「小師妹,你說不對麼?」儀琳避開他的眼光,低聲道:「我不知道。你說該這麼做,我……我想總是不錯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日我想吃西瓜,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?」

  儀琳臉上一紅,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,便在此時,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,閃爍而過。令狐冲道:「你記不記得心中許願的事?」儀琳低聲道:「怎麼不記得?」她轉過頭來,說道:「令狐大哥,這樣許願真的很靈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嗎?你許了個甚麼願?」

  儀琳低頭不語,心中想:「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,盼望能再見你,終於又見到你了。」

  ***

 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,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,正是來自于嫂、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,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,難道出了甚麼事?眾人都站了起來,向馬蹄聲來處眺望。

  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令狐冲,令狐冲!」令狐冲心頭大震,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,叫道:「小師妹,我在這裏!」儀琳身子一顫,臉色蒼白,退開了一步。

 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,奔到離眾人數丈處,那馬一聲長嘶,人立起來,這才停住,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。令狐冲見她來得倉卒,暗覺不妙,叫道:「小師妹!師父、師母沒事嗎?」岳靈珊騎在馬上,月光斜照,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,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,只聽她大聲道:「誰是你的師父、師母?我爹爹媽媽,跟你又有甚麼相干?」

  令狐冲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,身子幌了幌,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,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,沒令他難堪,此刻聽她如此說,不禁淒然道:「是,我已給逐出華山派門牆,無福再叫師父、師娘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既知不能叫,又掛在嘴上幹甚麼?」令狐冲垂頭不語,心如刀割。

  岳靈珊哼了一聲,縱馬上前數步,說道:「拿來!」伸出了右手。令狐冲有氣沒力的道:「甚麼?」岳靈珊道:「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,能瞞得了我麼?」突然提高嗓子,叫道:「拿來!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明白。你要甚麼?」岳靈珊道:「要甚麼?要林家的辟邪劍譜!」令狐冲大奇,道:「辟邪劍譜?你怎會向我要?」

  岳靈珊冷笑道:「不問你要,卻問誰要?那件袈裟,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?」令狐冲道:「是嵩山派的兩個傢伙,一個叫甚麼『白頭仙翁』卜沉,一個叫『禿鷹』沙天江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傢伙,是誰殺的?」令狐冲道:「是我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件袈裟,又是誰拿了?」令狐冲道:「是我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麼拿來!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受傷暈倒,蒙師……師……蒙你母親所救。此後這件袈裟,便不在我身上。」岳靈珊仰起頭來,打個哈哈,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,說道:「依你說來,倒是我娘吞沒了?這等卑鄙無恥的話,虧你說得出口!」令狐冲道:「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。老天在上,令狐冲心中,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。我只是說……只是說……」岳靈珊道:「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,得知是林家之物,自然交給了林師弟。」

  岳靈珊冷冷的道:「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?就算要交還林師弟,是你拚命奪來的物事,哼哼,你醒過來後,自己不會交還麼?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?」

  令狐冲心道:「此言有理。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?」心中一急,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其中必有別情。」將衣衫抖了抖,說道:「我全身衣物,俱在此處,你如不信,儘可搜搜。」

  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,說道:「你這人精靈古怪,拿了人家的物事,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?再說,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、不三不四的女人,那一個不會代你收藏?」

  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冲,恆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,待聽她如此說,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:「胡說八道!」「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!」「這裏有甚麼和尚了?」「你自己才不三不四!」

  岳靈珊手持劍柄,大聲道:「你們是佛門弟子,糾纏著一個大男人,跟他日夜不離,那還不是不三不四?呸!好不要臉!」

  恆山群弟子大怒,刷刷刷之聲不絕,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。

  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,刷的一聲,長劍出鞘,叫道:「你們要倚多為勝,殺人滅口,儘管上來!岳姑娘怕了你們,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!」

  令狐冲左手一揮,止住恆山群弟子,嘆道:「你始終見疑,我也無法可想。勞德諾呢?你怎不去問問他?他既會偷紫霞秘笈,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偷去了?」岳靈珊大聲道:「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!」岳靈珊喝道:「好,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!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,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!」令狐冲奇道:「我……我怎會傷你?」岳靈珊道:「你要我去問勞德諾,你不殺了我,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?」

  令狐冲又驚又喜,說道:「勞德諾他……他給師……師……給你爹爹殺了?」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,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,要數他武功最強,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,旁人也除不了他。此人害死陸大有,自己恨之入骨,聽說已死,實是一件大喜事。

  岳靈珊冷笑道:「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,你殺了勞德諾,又為何不認?」令狐冲奇道:「你說是我殺的?倘若真是我殺的,卻何必不認?此人害死六師弟,早就死有餘辜,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。」

  岳靈珊大聲道:「那你為甚麼又害死八師哥?他可沒得罪你啊,你……你好狠心!」

 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,我……我怎會殺他?」岳靈珊道:「你……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,行為反常,誰又知道你為甚麼……為甚麼要殺八師哥,你……你……」說到這裏,不禁垂下淚來。令狐冲踏上一步,說道:「小師妹,你可別胡亂猜想。八師弟他年紀輕輕,和人無冤無仇,別說是我,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他。」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,厲聲道:「那你又為甚麼忍心殺害小林子?」

  令狐冲大驚失色,道:「林師弟……他……他也死了?」岳靈珊道:「現下是還沒死,你一劍沒砍死他,可是……可是誰也不知他……他……能不能好。」說到這裏,嗚咽起來。令狐冲舒了口氣,問道:「他受傷很重,是嗎?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。他怎麼說?」岳靈珊道:「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?你在他背後砍他,他……他背後又沒生眼睛。」

  令狐冲心頭酸苦,氣不可遏,拔出腰間長劍,一提內力,運勁於臂,呼的一聲,擲了出去。那劍平平飛出,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柏樹,劍刃攔腰而過,將那大樹居中截斷。半截大樹搖搖幌幌的摔將下來,砰的一聲大響,地下飛沙走石,塵土四濺。

  岳靈珊見到這等威勢,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,說道:「怎麼?你學會了魔教妖法,武功厲害,在我面前顯威風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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