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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魔教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,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戳倒。適才見他衝入陣來,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,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戳中,刀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所在,但來勢凌厲,方位古怪,生平從所未見,此人武功之高,實是深不可測。又見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,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,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,當即朗聲說道:「定靜師太,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,要不要解藥?」

  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昏迷不醒,傷處流出的都是黑血,知道暗器淬有劇毒,一聽他這句話,已明其意,叫道:「拿解藥來換人!」那人點了點頭,低語數句。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,走到定靜師太身前,微微躬身。定靜師太接過瓷瓶,厲聲道:「解藥倘若有效,自當放人。」那老人道:「好,恆山定靜師太,當非食言之人。」將手一揮。眾人抬起傷者和死者屍體,齊從西側山道下坡,頃刻之間,走得一個不賸。

  令狐冲悠悠醒轉,叫道:「好痛!」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,奇道:「咦,那些毛賊呢?都到那裏去啦?」

  儀和嗤的一笑,道:「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,剛才幸虧你衝入敵陣,胡打一通,那些小毛賊居然給你嚇退了。」令狐冲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妙極,妙極!大將軍出馬,果然威風八面,與眾不同。小毛賊望風披靡,哎唷……」伸手一摸額頭,登時苦起了臉。儀清道:「將軍,你可砸傷了嗎?咱們有傷藥。」令狐冲道:「沒傷,沒傷!大丈夫馬革裏屍,也是閒事……」儀和抿嘴笑道:「只怕是馬革裹屍罷,甚麼叫馬革裏屍?」儀清橫了她一眼,道:「你就是愛挑眼,這會兒說這些幹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們北方人,就讀馬革裏屍,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。」儀和轉過了頭,笑道:「我們可也是北方人。」

 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,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,走到令狐冲身前,躬身施禮,說道:「恆山老尼定靜,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。」

  令狐冲心中一凜:「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,瞧出了我年紀不大,又是個冒牌將軍。」當下躬身抱拳,恭恭敬敬的還禮,說道:「老師太請了。本將軍姓吳,官名天德,天恩浩蕩之天,道德文章之德,官拜泉州參將之職,這就去上任也。」

  定靜師太料他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,未必真是將軍,說道:「今日我恆山派遭逢大難,得蒙將軍援手相救,大恩大德,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將軍武功深湛,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,實是佩服。」

  令狐冲哈哈大笑,說道:「老師太誇獎,不過老實說,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,上打雪花蓋頂,下打老樹盤根,中打黑虎偷心……哎唷,哎唷。」一面說,一面手舞足蹈,一拳打出,似乎用力過度,自己弄痛了關節,偷眼看儀琳時,見她吃了一驚,頗有關切之意,心想:「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,倘若知道是我,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?」

 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,微笑道:「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,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,禱祝將軍福體康健,萬事如意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多謝,多謝。請你求求菩薩,保佑我陞官發財。小將也祝老師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,逢凶化吉,萬事順利。哈哈,哈哈!」大笑聲中,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,揚長而去。他雖狂妄做作,但久在五嶽劍派,對這位恆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。

  ***

  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,圍著定靜師太,嘰嘰喳喳的紛紛詢問:「師伯,這人是甚麼來頭?」「他是真的瘋瘋癲癲,還是假裝的?」「他是不是武功很高,還是不過運氣好,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?」「我瞧他不像將軍,好像年紀也不大,是不是?」

 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,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,見她們敷了解藥後,黑血轉紅,脈搏加強,已無險象,她恆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,自能善後,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,令其自去,說道:「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。」

  她獨自在一塊大巖石畔坐定,閉目沉思:「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,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。但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,卻又不是打穴功夫,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。當世武林之中,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年輕人,卻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?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,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。」

  她沉吟半晌,命弟子取過筆硯,一張薄絹,寫了一信,說道:「儀質,取信鴿來。」儀質答應了,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。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捲成細細的一條,塞入一個小竹筒中,蓋上了蓋子,再澆了火漆,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,心中默禱,將信鴿往上一擲。鴿兒振翅北飛,漸高漸遠,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。

 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,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,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。她抬頭仰望,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,但她兀自向北遙望。眾人誰都不敢出聲,適才這一戰,雖有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諢,似乎頗為滑稽,其實局面凶險之極,各人都可說是死裏逃生。

  隔了良久,定靜師太轉過身來,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。那少女立即站起,走到她身前,低聲叫道:「師父!」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髮,說道:「絹兒,你剛才怕不怕?」那少女點了點頭,道:「怕的!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,將這些惡人打跑了。」定靜師太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,而是武功好得很。」那少女道:「師父,他武功好得很麼?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,一不小心,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。怎麼他的刀又會生銹,拔不出鞘?」

  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,聰明伶俐,甚得師父憐愛。恆山派女弟子中,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,其餘四成是俗家弟子,有些是中年婦人,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,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。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,慢慢都圍了上來。

  儀和插口道:「他出招那裏亂七八糟了?那都是假裝出來的。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,那才叫高明呢!師伯,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?是那一家那一派的?」

  定靜師太緩緩搖頭,說道:「這人的武功,只能以『深不可測』四字來形容,其餘的我一概不知。」

  秦絹問道:「師父,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,是不是?馬上能送到麼?」定靜師太道:「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,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,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。四隻鴿兒接力,當可送到恆山了。」儀和道:「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,那幾個師姊妹中了餵毒暗器的,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。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,也無性命之憂。」

  定靜師太抬頭沉思,沒聽到她的話,心想:「恆山派這次南下,行蹤十分機密,晝宿宵行,如何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,在此據險伏擊?」轉頭對眾弟子道:「敵人遠遁,諒來一時不敢再來。大家都累得很了,便在這裏吃些乾糧,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。」

  大家答應了,便有人支起鐵架,烹水泡茶。

  眾人睡了幾個時辰,用過了午餐。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,說道:「咱們行跡已露,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,受傷的人也須休養,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。」

  ***

  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,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。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,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。進得鎮來,天還沒黑,可是鎮上竟無一人。

  儀和道:「福建風俗真怪,這麼早大家便睡了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。」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,但廿八鋪並無尼庵,不能前去掛單,只得找客店投宿。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,認為見之不吉,往往多惹閒氣,好在一眾女尼受之已慣,也從來不加計較。

  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。廿八鋪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也有一兩百家店鋪,可是一眼望去,竟是一座死鎮。落日餘暉未盡,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。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,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,寫著「仙安客店」四個大字,但大門緊閉,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。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。這鄭萼是俗家弟子,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,能說會道,很討人家歡喜。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,總是由她出馬,免得旁人一見尼姑,便生拒卻之心。

  鄭萼敲了幾下門,停得片刻,又敲幾下,過了良久,卻無人應門。鄭萼叫道:「店家大叔,請開門來。」她聲音清亮,又是習武之人,聲音頗能及遠,便隔著幾重院子,也當聽見了。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,情形顯然甚是突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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