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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


  儀和走上前去,附耳在門板上一聽,店內全無聲息,轉頭說道:「師伯,店內沒人。」

 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,眼見店招甚新,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,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,說道:「過去瞧瞧,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。」

 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,又有一家「南安客店」。鄭萼上前拍門,一模一樣,仍然無人答應。鄭萼道:「儀和師姊,咱們進去瞧瞧。」儀和道:「好!」兩人越牆而入。鄭萼叫道:「店裏有人嗎?」不聽有人回答,兩人拔劍出鞘,並肩走進客堂,再到後面廚房、馬廄、客房各處一看,果是一人也無。但桌上、椅上未積灰塵,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。鄭萼打開了大門,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,將情形說了。各人都嘖嘖稱奇。

  定靜師太道:「你們七人一隊,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,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。七個人不可離散,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。」眾弟子答應了,分別快步行出。客堂之上便只賸下定靜師太一人。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,到後來便寂無聲息。這廿八鋪鎮上,靜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,偌大一個鎮甸,人聲俱寂,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,實是大異尋常。

  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:「莫非魔教佈下了陰毒陷阱?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,別要中了詭計,給魔教一網打盡。」走到門口,只見東北角人影幌動,西首又有幾人躍入人家屋中,都是本派弟子,她心中稍定。又過一會,眾弟子絡繹回報,都說鎮上並無一人。

  儀和道:「別說沒人,連畜生也沒一隻。」儀清道:「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,許多屋中箱籠打開,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。」定靜師太點點頭,問道:「你們以為怎麼?」儀和道:「弟子猜想,那是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,不久便會大舉來攻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不錯!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,那好得很啊。你們怕不怕?」眾弟子齊道:「降魔滅妖,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,做飯飽餐一頓再說。先試試水米蔬菜之中有無毒藥。」

  恆山派會餐之時,本就不許說話,這一次更是人人豎起了耳朵,傾聽外邊聲息。第一批吃過後,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。

  儀清忽然想到一計,說道:「師伯,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,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這疑兵之計甚好。你們七人去點燈。」

 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,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之中,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,再過一會,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。大街上燈光處處。便是沒半點聲息。定靜師太一抬頭,見到天邊月亮,心中默禱:「菩薩保佑,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。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,從此青燈禮佛,再也不動刀劍了。」

  她昔年叱吒江湖,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,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,局面之凶險,此刻思之猶有餘悸,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,倘若是她孤身一人,情境便再可怖十倍,那也不放在心上,又再默禱:「大慈大悲、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要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,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,諸般殺業報應,只由弟子一人承當。」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:「救命,救命哪!」萬籟俱寂之中,尖銳的聲音特別顯得淒厲。定靜師太微微一驚,聽聲音並非本派弟子,凝目向東北角望去,並未見到甚麼動靜,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,自是前去察看。過了良久,不見儀清等回報。儀和道:「師伯,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。」定靜點點頭,儀和率領六人,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。黑夜中劍光閃爍,不多時便即隱沒。

  隔了好一會,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:「殺了人哪,救命,救命!」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,不知那邊出了甚麼事,何以儀清、儀和兩批人過去多時,始終未來回報,若說遇上了敵人,卻又不聞打鬥之聲。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「救命」,大家瞧著定靜師太,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。

  定靜師太道:「于嫂,你帶領六名師妹前去,不論見到甚麼事,即刻派人回報。」于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,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閒師太的傭婦。後來定閒師太見她忠心能幹,收為弟子,此次隨同定靜師太出來,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。于嫂躬身答應,帶同六名師妹,向東北方而去。

  可是這七人去後,仍如石沉大海一般,有去無回。定靜師太越來越驚,猜想敵人佈下了陷阱,誘得眾弟子前去,一一擒住;又等片刻,仍無半點動靜,那高呼「救命」之聲卻也不再響了。定靜師太道:「儀質、儀真,你們留在這裏,照料受傷的師姊、師妹,不論見到甚麼古怪,總之不可離開客店,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。」儀質、儀真二人躬身答應。

  定靜師太對鄭萼、儀琳、秦絹三名年輕弟子道:「你們三個跟我來。」抽出長劍,向東北角奔去。來到近處,但見一排房屋,黑沉沉地既無燈火,亦無聲息,定靜師太厲聲喝道:「魔教妖人,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,在這裏裝神弄鬼,是甚麼英雄好漢?」停了片刻,聽屋中無人回答,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。喀喇一聲,門閂斷截,大門向內彈開,屋內一團漆黑,也不知有人沒人。

  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,叫道:「儀和、儀清、于嫂,你們聽到我聲音麼?」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,過了片刻,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,回聲既歇,便又是一片靜寂。

  定靜師太回頭道:「你們三人緊緊跟著我,不可離開。」提劍繞著這排屋子奔行一周,沒見絲毫異狀,縱身上屋,凝目四望。其時微風不起,樹梢俱定,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之上,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,但在恆山是一片寧靜,此刻卻蘊藏著莫大詭秘和殺氣。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,敵人始終沒有露面,當真束手無策。

  她又是焦躁,又是後悔:「早知魔教妖人詭計多端,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……」突然間心中一凜,雙手一拍,縱下屋來,展開輕功,急馳回到南安客店,叫道:「儀質、儀真,見到甚麼沒有?」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。

  她疾衝進內,店內已無一人,本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。

  這一下定靜師太便修養再好,卻也無法鎮定了,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,閃出一絲絲青光,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。數十名女弟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,到底甚麼緣故?卻又如何是好?一霎那間,但覺唇乾舌燥,全身筋骨俱軟,竟爾無法移動。

  但這等癱軟只頃刻間的事,她吸了一口氣,在丹田中一加運轉,立即精神大振,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,不見絲毫端倪,叫道:「萼兒、絹兒,你們過來。」可是黑夜之中,只聽到自己的叫聲,鄭萼、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。定靜師太暗叫:「不好!」急衝出門,叫道:「萼兒、絹兒、儀琳,你們在那裏?」門外月光淡淡,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。

  當此大變,定靜師太不驚反怒,一躍上屋,叫道:「魔教妖人,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,裝神弄鬼,成甚麼樣子?」

  她連呼數聲,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。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,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甸之中,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。正無法可施之際,忽然靈機一動,朗聲說道:「魔教眾妖人聽了,你們再不現身,那便顯得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,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為敵。甚麼東方不敗,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。東方必敗,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?東方必敗,東方必敗,我料定你便是不敢!」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,對教主奉若神明,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,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令譽,實是罪大惡極之事。果然她叫了幾聲「東方必敗」,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,悄沒聲的躍上屋頂,四面將她圍住。

  敵人一現身形,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,心想:「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,便將我亂刀分屍,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。」可是這七人只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周。定靜師太怒道:「我那些女弟子呢?將她們綁架到那裏去了?」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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