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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九


  脫口一聲大叫,站起身來。睡了這一覺之後,腦子大為清醒,心道:「十二年來,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,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。他是何等樣人,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?」隨即又想:「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,我可不是任老前輩,又有甚麼不能?」

  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,中間含有極大凶險,但脫困之心極切,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,甚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,當下打定主意:「三天後黑白子再來問我,我便答允了他,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,看他如何,再隨機應變便是。」

 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,心想:「我須當讀得爛熟,教他時脫口而出,他便不會起疑。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,只好拚命壓低嗓子。是了,我大叫兩日,把喉嚨叫得啞了,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,他當不易察覺。」

  當下讀一會口訣,便大叫大嚷一會,知道黑牢深處地底,門戶重疊,便在獄室裏大放炮仗,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。他放大了喉嚨,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,一會兒唱歌唱戲,唱到後來,自己覺得實在難聽,不禁大笑一場,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。

  突然間讀到幾句話:「當令丹田常如空箱,恆似深谷,空箱可貯物,深谷可容水。若有內息,散之於任脈諸穴。」

  這幾句話,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,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,字跡過指,從來不去思索其中含意,此刻卻覺大為奇怪:「師父教我修習內功,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,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,越是渾厚,內力越強。為甚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?丹田中若無內息,內力從何而來?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,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?哈哈,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,我便將這法門傳他,教他上一個大當,有何不可?」

 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,慢慢琢磨其中含意,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,如何化去自身內力,越來越覺駭異:「天下有那一個人如此蠢笨,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?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。若要自盡,橫劍抹脖子便是,何必如此費事?這般化散內功,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,練成了又有甚麼用?」想了一會,不由得大是沮喪:「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,便知是消遣他的,怎肯上當?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。」

  越想越煩惱,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唸著那些口訣:「丹田有氣,散之任脈,如竹中空,似谷恆虛……」唸了一會,心中有氣,搥床大罵:「他媽的,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,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。」罵了一會,便睡著了。

  睡夢之中,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,甚麼「丹田有氣,散之任脈」,便有一股內息向任脈中流動,四肢百骸,竟說不出的舒服。

  過了好一會,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,似醒非醒,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,突然動念:「啊喲,不好!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,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?」一驚之下,坐了起來,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,只覺氣血翻湧,頭暈眼花,良久之後,這才定下神來。

  驀地裏想起一事,不由得驚喜交集:「我所以傷重難癒,全因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,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無法醫治。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,只有修習『易筋經』,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。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,不就正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?哈哈,令狐冲,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,別人怕內力消失,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。有此妙法,練上一練,那是何等的美事?」

  自知適才在睡夢中練功,乃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,腦中所想,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,入睡之後,不知不覺的便依法練了起來,但畢竟思緒紛亂,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。這時精神一振,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,心下想得明白,這才盤膝而坐,循序修習。只練得一個時辰,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,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,雖然未能驅出體外,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。

 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,卻覺歌聲嘶嘎,甚是難聽,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,居然已收功效,心道:「任我行啊任我行,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,想要害人。那知道撞在我的手裏,反而於我有益無害。你死而有知,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罷!哈哈,哈哈!」

  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,多練一刻,身子便舒服一些,心想:「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,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,重練本門內功。雖然一切從頭做起,要花上不少功夫,但我這條性命,只怕就此撿回來了。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,江湖之上,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?」

  忽爾又想:「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,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?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,我便跟向大哥學,又或是跟盈盈學,卻又何妨?」心中一陣淒涼,又一陣興奮。

  ***

  這日吃了飯後,練了一會功,只覺說不出的舒服,不由自主的縱聲大笑。

 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:「前輩你好,晚輩在這裏侍候多時了。」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,令狐冲潛心練功散氣,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,幸好嗓子已啞,他並未察覺,於是又乾笑幾聲。黑白子道:「前輩今日興致甚高,便收弟子入門如何?」

  令狐冲尋思:「我答允收他為弟子,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?他一開門進來,發見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,自然立時翻臉。再說,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,黑白子練成之後,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,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。是了,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,當真易如反掌,他學到了口訣,怎會將我放出?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,自是為此了。」

  黑白子聽他不答,說道:「前輩傳功之後,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。」令狐冲被囚多日,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,一聽到「美酒肥雞」,不由得饞涎欲滴,說道:「好,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,我吃了之後,心中一高興,或許便傳你些功夫。」黑白子忙道:「好好,我去取美酒肥雞。不過今天是不成了,明日如有機緣,弟子自當取來奉獻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幹麼今日不成?」黑白子道:「來到此處,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,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,才能……才能……」令狐冲嗯了一聲,便不言語了。

  黑白子記掛著黃鍾公回到臥室,不敢多耽,便即告辭而去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,打死了他?此人狡猾之極,決不會上當。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鏈,就算打死了黑白子,我仍然不能脫困。」心中轉著念頭,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,用力一扳,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,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,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,又扳了幾下,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。

  這一下大出意外,驚喜交集,摸那鐵圈,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,但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,稍一使力,便欲昏暈,圈上雖有斷口,終究也扳不開來。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,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,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。再摸右腕上的鐵圈,果然也有一條細縫。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,但說甚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。當即左手使勁,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,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,也都有斷口,運勁扳開,一一除下,只累得滿身大汗,氣喘不已。鐵圈既除,鐵鏈隨之脫落,身上已無束縛。他好生奇怪:「為甚麼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?這樣的鐵圈,怎能鎖得住人?」

 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,令狐冲就著燈光一看,只見鐵圈斷口處,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,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,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,斷口處閃閃發光,並未生銹,那麼鋸斷鐵圈之事,必是在不久以前,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,套在自己手足上?「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。這地牢如此隱密,外人決計無法入來,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。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,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,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。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,只有覷到機會,再來放我出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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