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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


  他淚眼模糊中,只見方證、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,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,退出武林,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,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,可見正邪不兩立,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,尚且不免,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,卑不足道的少年?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,鬧出這樣大的事來?

  方證緩緩的道:「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縱是十惡不赦的奸人,只須心存悔悟,佛門亦是來者不拒。你年紀尚輕,一時失足,誤交匪人,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?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,今後在我少林門下,痛改前非,再世為人,武林之中,諒來也不見得有甚麼人能與你為難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此時我已無路可走,倘若托庇於少林派門下,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,救得性命,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,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。」

  但便在此時,胸中一股倔強之氣,勃然而興,心道:「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,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,算甚麼英雄好漢?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,就讓他們來殺好了。師父不要我,將我逐出了華山派,我便獨來獨往,卻又怎地?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熱血上湧,口中乾渴,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,甚麼生死門派,盡數置之腦後,霎時之間,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,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。

  他站起身來,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,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。

 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,臉上都露出了笑容。

  令狐冲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「晚輩既不容於師門,亦無顏改投別派。兩位大師慈悲,晚輩感激不盡,就此拜別。」

  方證愕然,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。

  方生勸道:「少俠,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,千萬不可意氣用事。」

  令狐冲嘿嘿一笑,轉過身來,走出了室門。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,步履竟然十分輕捷,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。

  ***

  令狐冲出得寺來,心中一股蒼蒼涼涼,仰天長笑,心想:「正派中人以我為敵,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,令狐冲多半難以活過今日,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。」

  一摸之下,囊底無錢,腰間無劍,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,當真是一無所有,了無掛礙,便即走下嵩山。

  行到傍晚時分,眼看離少林寺已遠,人既疲累,腹中也甚饑餓,尋思:「卻到那裏去找些吃的?」忽聽得腳步聲響,七八人自西方奔來,都是勁裝結束,身負兵刃,奔行甚急。令狐冲心想:「你們要殺我,那就動手,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。吃飽了反正也是死,又何必多此一舉?」當即在道中一站,雙手叉腰,大聲道:「令狐冲在此。要殺我的便上罷!」

  那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,只向他瞧了一眼,便即繞身而過。一人道:「這人是個瘋子。」又一人道:「是,別要多生事端,耽誤了大事。」另一人道:「若給那廝逃了,可糟糕之極。」霎時間便奔得遠了。令狐冲心道:「原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。」

 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,西首傳來一陣蹄聲,五乘馬如風般馳至,從他身旁掠過。馳出十餘丈後,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,馬上是個中年婦人,說道:「客官,借問一聲,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?這人身材瘦長,腰間佩一柄彎刀。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沒瞧見。」那婦人更不打話,圈轉馬頭,追趕另外四騎而去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?左右無事,去瞧瞧熱鬧也好。」當下折而東行。走不到一頓飯時分,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。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後,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:「兄弟,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?這人身材高瘦,腰掛彎刀。」令狐冲道:「沒瞧見。」

  又走了一會,來到一處三岔路口,西北角上鸞鈴聲響,三騎馬疾奔而至,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。當先一人手揚馬鞭,說道:「喂,借問一聲,你可見到一個……」令狐冲接口道:「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,腰懸彎刀,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,是不是?」三人臉露喜色,齊聲道:「是啊,這人在那裏?」令狐冲嘆道:「我沒見過。」當先那青年大怒,喝者:「沒的來消遣老子!你既沒見過,怎麼知道?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沒見過的,便不能知道麼?」那青年提起馬鞭,便要向令狐冲頭頂劈落。另一個青年道:「二弟,別多生枝節,咱們快追。」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,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,縱馬奔馳而去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,不知為了何事?去瞧瞧熱鬧,固然有趣,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冲,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。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有些害怕,但轉念又想:「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,我躲躲閃閃的,縱然苟延殘喘,多活得幾日,最後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。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,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?反不如隨遇而安,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。」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烟塵,向前行去。

  其後又有幾批人趕來,都向他探詢那「身穿白袍,身材高瘦,腰懸彎刀」的老者。令狐冲心想:「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,都不知他在何處,走的卻是同一方向,倒也奇怪。」

  又行出里許,穿過一片松林,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,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,少說也有六七百人,只是曠野實在太大,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,也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。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,令狐冲便沿著大路向前。

  行到近處,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,那是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,構築頗為簡陋。那群人圍著涼亭,相距約有數丈,卻不逼近。

  令狐冲再走近十餘丈,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,孤身一人,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,他是否腰懸彎刀,一時無法見到。此人雖然坐著,幾乎仍有常人高矮。

  令狐冲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,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,不由得心生敬仰,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,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雲。他慢慢行前,擠入了人群。

 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,對令狐冲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。

 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,只見他容貌清癯,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鬚,垂在胸前,手持酒杯,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,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。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,再看他腰間時,卻無彎刀。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。

  令狐冲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,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,更不知他是正是邪,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,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、惺惺相惜之意,當下大踏步上前,朗聲說道:「前輩請了,你獨酌無伴,未免寂寞,我來陪你喝酒。」走入涼亭,向他一揖,便坐了下來。

  那老者轉過頭來,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掃,見他不持兵刃,臉有病容,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,臉上微現詫色,哼了一聲,也不回答。令狐冲提起酒壺,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,又在另一隻杯中斟了酒,舉杯說道:「請!」咕的一聲,將酒喝乾了,那酒極烈,入口有如刀割,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,大聲讚道:「好酒!」

 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:「兀那小子,快快出來。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,別在這裏礙手礙腳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,礙你甚麼事了?」又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聲,仰脖子倒入口中,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好酒!」

 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:「小子走開,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。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,擒拿叛徒向問天。旁人若來滋擾干撓,教他死得慘不堪言。」

  令狐冲向話聲來處瞧去,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,身穿黑衣,腰繫黃帶。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,衣衫也都是黑的,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。令狐冲驀地想起,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,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,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。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,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,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老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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