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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三


  令狐冲「啊」的一聲,心道:「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,竟如此堅毅。」

  方證說道:「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,這才將他收為弟子,改名慧可,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,傳禪宗法統。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,乃是佛法大道,依『楞伽經』而明心見性。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,實則那是末學,殊不足道。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。身健則心靈,心靈則易悟。但後世門下弟子,往往迷於武學,以致捨本逐末,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,可嘆,可嘆。」說著連連搖頭。

  過了一會,方證又道:「老祖圓寂之後,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,那便是『易筋經』了。這卷經文義理深奧,二祖苦讀鑽研,不可得解,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,在石壁畔遺留此經,雖然經文寥寥,必定非同小可,於是遍歷名山,訪尋高僧,求解妙諦。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,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,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於他的大德,那也難得很了。因此歷時二十餘載,經文秘義,終未能彰。一日,二祖以絕大法緣,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,講談佛學,大相投機。二祖取出『易筋經』來,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。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,經七七四十九日,終於豁然貫通。」

  方生合十讚道:「阿彌陀佛,善哉善哉。」

  方證方丈續道:「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,大抵是禪宗佛學。直到十二年後,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,談論三日三晚,才將『易筋經』中的武學秘奧,盡數領悟。」他頓了一頓,說道:「那位年輕人,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,後來輔佐太宗,平定突厥,出將入相,爵封衛公的李靖。李衛公建不世奇功,想來也是從『易筋經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。」

  令狐冲「哦」了一聲,心想:「原來,,『易筋經』有這等大來頭。」

  方證又道:「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,繫五臟之精神,周而不散,行而不斷,氣自內生,血從外潤。練成此經後,心動而力發,一攢一放,自然而施,不覺其出而自出,如潮之漲,似雷之發。少俠,練那易筋經,便如一葉小舟於大海巨濤之中,怒浪澎湃之際,小舟自然拋高伏低,何嘗用力?若要用力,又那有力道可用?又從何處用起?」

  令狐冲連連點頭,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,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。

  方證又道:「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,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,非有緣不傳,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,如無福緣,也不獲傳授。便如方生師弟,他武功既高,持戒亦復精嚴,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,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是。晚輩無此福緣,不敢妄自干求。」

  方證搖頭道:「不然。少俠是有緣人。」

  令狐冲驚喜交集,心中怦怦亂跳,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,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,自己卻是有緣。

  方證緩緩的道:「佛門廣大,只渡有緣。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傳人,此是一緣;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,此又是一緣;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,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,不習亦無所害,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。」

  方生合十道:「令狐少俠福緣深厚,方生亦代為欣慰。」

  方證道:「師弟,你天性執著,於『空、無相、無作』這三解脫門的至理,始終未曾參透,了生死這一關,也就勘不破。不是我不肯傳你『易筋經』,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後,沉迷其中,於參禪的正業不免荒廢。」

  方生神色惶然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「師兄教誨得是。」

  方證微微點頭,意示激勵,過了半晌,見方生臉現微笑,這才臉現喜色,又點了點頭,轉頭向令狐冲道:「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,此刻卻也跨過去了。自達摩老祖以來,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,不傳外人,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。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,為少林派俗家弟子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少俠若不嫌棄,便屬老衲門下,為『國』字輩弟子,可更名為令狐國冲。」

  方生喜道:「恭喜少俠。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,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,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,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,亦可量才而授,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,在武林中放一異采。」

  令狐冲站起身來,說道:「多承方丈大師美意,晚輩感激不盡,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,不便改投明師。」方證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所說的大障礙,便是指此而言。少俠,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,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。」

  令狐冲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?」

 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,道:「請少俠過目。」手掌輕輕一送,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飛來。

  令狐冲雙手接住,只覺得全身一震,不禁駭然:「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,單憑這薄薄一封信,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。」見信封上蓋著「華山派掌門之印」的朱鈴,上書「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」,九個字間架端正,筆致凝重,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。令狐冲隱隱感到大事不妙,雙手發顫,抽出信紙,看了一遍,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,又看了一遍,登覺天旋地轉,咕咚一聲,摔倒在地。

  待得醒轉,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,令狐冲支撐著站起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方生問道:「少俠何故悲傷?難道尊師有甚不測麼?」令狐冲將書函遞過,哽咽道:「大師請看。」

  方生接了過來,只見信上寫道:

  「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,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:猥以不德,執掌華山門戶。久疏問候,乃闋清音。頃以敝派逆徒令狐冲,秉性頑劣,屢犯門規,比來更結交妖孽,與匪人為伍。不群無能,雖加嚴訓痛懲,迄無顯效。為維繫武林正氣,正派清譽,茲將逆徒令狐冲逐出本派門戶。自今而後,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,若再有勾結淫邪、為禍江湖之舉,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。臨書惶愧,言不盡意,祈大師諒之。」

  方生看後,也大出意料之外,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冲,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,見令狐冲淚流滿臉,嘆道:「少俠,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,原是不該。」

  方證道:「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,傳諭門下。你就算身上無傷,只須出得此門,江湖之上,步步荊棘,諸凡正派門下弟子,無不以你為敵。」

  令狐冲一怔,想起在那山澗之旁,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。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,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,當真天下雖大,卻無容身之所;又想起師恩深重,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,不僅有傳藝之德,更兼有養育之恩,不料自己任性妄為,竟給逐出師門,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,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。一時又是傷心,又是慚愧,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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