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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令狐冲道:「現在還不知道,到得晚上,那便清清楚楚啦。」那姑娘更是驚奇,問道:「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?」令狐冲道:「我抬起頭來看天,看天上少了那一顆星,便知姑娘是甚麼星宿下凡了。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,凡間那有這樣的人物。」

  那姑娘臉上一紅,「呸」的一聲,心中卻十分喜歡,低聲道:「又來胡說八道了。」

 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,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,在火堆上燒烤,蛙油落在火堆之中,發出嗤嗤之聲,香氣一陣陣的冒出。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烟,輕輕的道:「我叫做『盈盈』。說給你聽了,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盈盈,這名字好聽得很哪。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盈盈,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。」盈盈道:「為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盈盈二字,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,自然不是老婆婆。」盈盈笑道:「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,又不會改名,仍舊叫作盈盈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,你這樣美麗,到了八十歲,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。」

  盈盈笑道:「那不變成了妖怪嗎?」隔了一會,正色道:「我把名字跟你說了,可不許你隨便亂叫。」令狐冲道:「為甚麼?」盈盈道:「不許就不許,我不喜歡。」

  令狐冲伸了伸舌頭,說道:「這個也不許,那個也不許,將來誰做了你的……」說到這裏,見她沉下臉來,當即住口。

  盈盈哼的一聲。令狐冲道:「你為甚麼生氣?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,可有得苦頭吃了。」他本來想說「丈夫」,但一見情勢不對,忙改說「徒弟」。盈盈自然知道原意,說道:「你這人既不正經,又不老實,三句話中,倒有兩句顛三倒四。我……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麼樣,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,不愛聽呢,也由得他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愛聽你的話。」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。盈盈秀眉一蹙,似要發作,但隨即滿臉暈紅,轉過了頭。

  一時之間,兩人誰也不作聲。忽然聞到一陣焦臭,盈盈一聲「啊喲」,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,嗔道:「都是你不好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,才烤了這樣精采的焦蛙出來。」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,撕下一條腿,放入口中一陣咀嚼,連聲讚道:「好極,好極!如此火候,才恰到好處,甜中帶苦,苦盡甘來,世上更無這般美味。」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,也吃了起來。令狐冲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,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。

  二人吃完了烤蛙,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,大感困倦,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。

  二人一晚未睡,又受了傷,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。令狐冲在睡夢之中,忽覺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,突然多了一人,卻是林平之,跟著便和林平之鬥劍。但手上沒半點力氣,拚命想使獨孤九劍,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,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、腹上、頭上、肩上,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。他又驚又怒,大叫:「小師妹,小師妹!」

  叫了幾聲,便驚醒過來,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:「你夢見小師妹了?她對你怎樣?」令狐冲兀自心中酸苦,說道:「有人要殺我,小師妹不睬我,還……還笑呢!」盈盈嘆了口氣,輕輕的道:「你額頭上都是汗水。」

  令狐冲伸袖拂拭,忽然一陣涼風吹來,不禁打了個寒噤,但見繁星滿天,已是中夜。

  ***

  令狐冲神智一清,便即坦然,正要說話,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,低聲道:「有人來了。」令狐冲凝神傾聽,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。

  又過一會,聽得一人說道:「這裏還有兩個死屍。」令狐冲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。另一人道:「啊,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。」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。

 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,只聽得計無施道:「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怎地都死在這裏?咦,這人是辛國樑,他是少林派的好手。」祖千秋道:「是誰這樣厲害,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?」老頭子囁嚅道:「莫非……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?甚至是東方教主自己?」計無施道:「瞧來倒也甚像。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,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迹。」祖千秋道:「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,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。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,向少林派示威。」計無施道:「若要示威,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。咱們若非湊巧經過,這屍首給鳥獸吃了,就也未必會發現。朝陽神教如要示威,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,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,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。」祖千秋道:「不錯,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,又去追敵,來不及掩埋屍首。」

 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,三人用兵刃掘地,掩埋屍體。令狐冲尋思:「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然大有淵源,否則不會費這力氣。」

  忽聽得祖千秋「咦」的一聲,道:「這是甚麼,一顆丸藥。」計無施嗅了幾嗅,說道:「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,大有起死回生之功。定是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。」祖千秋道:「你怎知道?」計無施道:「許多年前,我曾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。」祖千秋道:「既是治傷靈藥,那可妙極。老兄,你拿去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,治她的病。」老頭子道:「我女兒的死活,也管不了這許多,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,送給他服。」

  令狐冲心頭一陣感激,尋思:「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。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,給她服下?」一轉頭,淡淡月光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,扮個鬼臉,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,笑容說不出的動人,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,曾連殺四名少林好手。

 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,三人將死屍埋好。老頭子道:「眼下有個難題,夜貓子,你幫我想想。」計無施道:「甚麼難題?」老頭子道:「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……和聖姑她在一起。我送這顆藥丸去,非撞到聖姑不可。聖姑生氣把我殺了,也沒甚麼,只怕這麼一來,定要冲撞了她,惹得她生氣,那可大大的不妙。」

  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,心道:「原來他們叫你聖姑,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。你為甚麼動不動便殺人?」

  計無施道:「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,倒有用處。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,要他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。他們眼睛是盲的,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,也無殺身之禍。」祖千秋道:「我卻在疑心,只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,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。」老頭子一拍大腿,道:「不錯!若非如此,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壞了眼睛?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,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。」

  三人半晌不語,令狐冲心中疑團愈多,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,道:「只盼令狐公子傷勢早癒,聖姑儘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。他二人一日不成親,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。」

  令狐冲大吃一驚,偷眼向盈盈瞧去,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,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。令狐冲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,伸出右手,輕輕握住她左手,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,也不知是氣惱,還是害羞。

  祖千秋道:「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,聖姑竟然會生這麼大的氣。其實男歡女愛,理所當然。像令狐公子那樣瀟灑仁俠的豪傑,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。為甚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,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?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,卻不許旁人提起,更不許人家見到,這不是……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?」

  令狐冲心道:「原來如此。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?」突然覺得掌中盈盈那隻小手一摔,要將自己手掌甩脫,急忙用力握住,生怕她一怒之下,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。

  計無施道:「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,便東方教主,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,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。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,縱然心中愛煞,臉皮子總是薄的。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,雖是一番好意,還是惹得聖姑發惱,只怪大夥兒都是粗魯漢子,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。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,本來也有這麼幾十個,偏偏她們的性子,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。五霸岡群豪聚會,拍馬屁聖姑生氣。這一回事傳了出去,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。」

  老頭子朗聲道:「聖姑於大夥兒有恩,眾兄弟感恩報德,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。大丈夫恩怨分明,有恩報恩,有仇報仇,有甚麼錯了?那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,老子抽他的筋,剝他的皮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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