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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過了良久,只聽得背後那姑娘嚶嚀一聲,說道:「你到底是嚇我呢,還是真的……真的不想活了?」

  令狐冲一聽到她說話之聲,不禁大吃一驚,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,他駭異之下,身子發顫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那姑娘道:「你甚麼?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丸,你尋死給我看啊。」令狐冲道:「婆婆,原來你是一個……一個美麗的小……小姑娘。」

  那姑娘驚道:「你怎麼知道?你……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,你偷看過了?」一低頭,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,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,登時羞不可抑,忙掙扎著站起,剛站直身子,膝間一軟,又摔在他懷中,支撐了幾下,又欲暈倒,只得不動。

  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極,說道:「你為甚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?冒充前輩,害得我……害得我……」那姑娘道:「害得你甚麼?」

  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,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般,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,說道:「害得我婆婆長、婆婆短的一路叫你。哼,真不害羞,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,偏想做人家婆婆!要做婆婆,再過八十年啦!」

  那姑娘噗嗤一笑,說道:「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?一直是你自己叫的。你不住口的叫『婆婆』,剛才我還生氣呢,叫你不要叫,你偏要叫,是不是?」

  令狐冲心想這話倒也不假,但給她騙了這麼久,自己成了個大傻瓜,心下總是不忿,道:「你不許我看你的臉,就是存心騙人。倘若我跟你面對面,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?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,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,要他叫你姑姑。他都這麼老了,你既是他的姑姑,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?」那姑娘笑道:「綠竹翁的師父,叫我爸爸做師叔,那麼綠竹翁該叫我甚麼?」令狐冲一怔,遲遲疑疑的道:「你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?」那姑娘道:「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,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?做姑姑有甚麼好?」

  令狐冲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唉,我真傻,其實早該知道了。」

  那姑娘笑問:「早該知道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,世上那有八十歲的婆婆,話聲是這般清脆嬌嫩的?」那姑娘笑道:「我聲音又粗糙,又嘶嘎,就像是烏鴉一般,難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的聲音像烏鴉?唉,時世不大同了,今日世上的烏鴉,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。」

  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,臉上一紅,心中大樂,笑道:「好啦,令狐公公,令狐爺爺。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,我也叫還你幾聲。這可不吃虧、不生氣了罷?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你是婆婆,我是公公,咱兩個公公婆婆,豈不是……」他生性不羈,口沒遮攔,正要說「豈不是一對兒」,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,臉有怒色,急忙住口。

  那姑娘怒道:「你胡說八道些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說咱兩個做了公公婆婆,豈不是……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?」

 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,卻也不便相駁,只怕他越說越難聽。她倚在令狐冲懷中,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,心中煩亂已極,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,說甚麼也沒力氣,紅著臉道:「喂,你推我一把!」令狐冲道:「推你一把幹甚麼?」那姑娘道:「咱們這樣子……這樣子……成甚麼樣子?」令狐冲笑道:「公公婆婆,那便是這個樣子了。」

  那姑娘哼的一聲,厲聲道:「你再胡言亂語,瞧我不殺了你!」

  令狐冲一凜,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、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,不敢再跟她說笑,隨即想起:「她小小年紀,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,武功如此高強,行事又這等狠辣,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。」

 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,說道:「你又生氣了,是不是?堂堂男子漢,氣量恁地窄小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不是生氣,我是心中害怕,怕給你殺了。」那姑娘笑道:「你以後說話規規矩矩,誰來殺你了?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,這叫做無可奈何,看來命中注定,非給你殺了不可。」那姑娘一笑,道:「你本來叫我婆婆,對我恭恭敬敬地,那就很乖很好,以後仍是那樣便了。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不成!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,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。」那姑娘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說了兩個「你」字,忽然臉上一紅,不知心中想到了甚麼,便住口不說了。

  令狐冲低下頭來,見到她嬌羞之態,嬌美不可方物,心中一蕩,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。那姑娘吃了一驚,突然生出一股力氣,反過手來,拍的一聲,在令狐冲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,跟著躍起身來。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,身在半空,力道已洩,隨即摔下,又跌在令狐冲懷中,全身癱軟,再也無法動彈了。

 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輕薄,心下甚是焦急,說道:「你再這樣……這樣無禮,我立刻……立刻宰了你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宰我也好,不宰我也好,反正我命不長了。我偏偏再要無禮。」那姑娘大急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卻是無法可施。

  令狐冲奮起力氣,輕輕扶起她肩頭,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去,笑道:「你便怎麼?」說了這句話,連連咳嗽,咳出好幾口血來。他一時情動,吻了那姑娘一下,心中便即後悔,給她打了一掌後,更加自知不該,雖然仍舊嘴硬,卻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。

 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,倒大出意料之外,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,內心暗暗歉仄,只是臉嫩,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,柔聲問道:「你……你胸口很痛,是不是?」

  令狐冲道:「胸口倒不痛,另一處卻痛得厲害。」那姑娘問道:「甚麼地方很痛?」語氣甚是關懷。令狐冲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,道:「這裏。」那姑娘微微一笑,道:「你要我賠不是,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我不好,婆婆,你別見怪。」

  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「婆婆」,忍不住格格嬌笑。

  令狐冲問道:「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?你始終沒吃,是不是?」那姑娘道:「來不及撿了。」伸指向斜坡上一指,道:「還在上面。」頓了一頓道:「我依你的。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,不管他臭不臭的了。」

  兩人躺在斜坡上,若在平時,飛身即上,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,高不可攀。兩人向斜坡瞧了一眼,低下頭來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同聲嘆了口氣。

  那姑娘道:「我靜坐片刻,你莫來吵我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」只見她斜倚澗邊,閉上雙目,右手拇指、食指、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,定在那裏便一動也不動了,心道:「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,並非盤膝而坐。」

 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,卻是氣息翻湧,說甚麼也靜不下來,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,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。令狐冲大喜,心想折騰了這半日,早就餓得很了,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,當真再好不過,伸手便向青蛙抓去,豈知手上酸軟無力,一抓之下,竟抓了個空。那青蛙嗒的一聲,跳了開去,閣閣大叫,似是十分得意,又似嘲笑令狐冲無用。令狐冲嘆了口氣,偏生澗邊青蛙甚多,跟著又過來兩隻,令狐冲仍無法捉住。忽然腰旁伸過來一隻纖纖素手,輕輕一挾,便捉住了一隻青蛙,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,便能行動,雖仍乏力,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。令狐冲喜道:「妙極!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。」

  那姑娘微微一笑,一伸手便是一隻,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。令狐冲道:「夠啦!請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,我來洗剝青蛙。」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,令狐冲拔劍將群蛙斬首除腸。

  那姑娘道:「古人殺雞用牛刀,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。」令狐冲哈哈大笑,說道:「獨孤大俠九泉有靈,得知傳人如此不肖,當真要活活氣……」說到這個「氣」字立即住口,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,怎說得上「氣死」二字?

  那姑娘道:「令狐大俠……」令狐冲手中拿著一隻死蛙,連連搖幌,說道:「大俠二字,萬萬不敢當。天下那有殺青蛙的大俠?」那姑娘笑道:「古時有屠狗英雄,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?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,連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。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,是他的恩人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令狐冲道:「傳我劍法那位師長,是我華山派的前輩。」那姑娘道:「這位前輩劍術通神,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?」令狐冲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我答應過他老人家,決不洩漏他的行迹。」那姑娘道:「哼,希罕麼?你就跟我說,我還不愛聽呢。你可知我是甚麼人?是甚麼來頭?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。」那姑娘道:「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,我也不跟你說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雖不知道,卻也猜到了八九成。」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,道:「你猜到了?怎麼猜到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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