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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令狐冲這時方才明白;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,原來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,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哄而散,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,在江湖上大肆張揚,因而生氣。他轉念又想: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,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,自是魔教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,聽計無施說,連號稱「天下武功第一」的東方不敗,對她也是從不違拗。我令狐冲只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,和她相識,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,說不上有半點情愫,是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,傳言出去,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?

  只聽祖千秋道:「老頭子的話不錯,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大德,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,讓她一生快樂,大家就算粉身碎骨,那也是死而無悔。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,又算得甚麼?只是……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首徒,和黑木崖勢不兩立,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,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。」

  計無施道:「我倒有一計在此。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,以死相脅,命他主持這樁婚姻?」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:「夜貓子此計大妙!事不宜遲,咱們立即動身,去抓岳不群。」計無施道:「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門,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。咱們對他動粗,第一難操必勝,第二就算擒住了他,他寧死不屈,卻又如何?」老頭子道:「那麼咱們只好綁架他老婆、女兒,加以威逼。」祖千秋道:「不錯!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,不可令人知曉,掃了華山派的顏面。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,定然不快。」三人當下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。

  盈盈突然朗聲道:「喂,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,快滾得遠遠地,別惹姑娘生氣!」

  令狐冲聽她忽然開口說話,嚇了一跳,使力抓住她手。

  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。老頭子道:「是,是……小人……小人……小人……」連說了三聲「小人」,驚慌過度,再也接不下去。計無施道:「是,是!咱們胡說八道,聖姑可別當真。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,再也不回中原來了。」

  令狐冲心想:「這一來,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。」

  盈盈站起身來,說道:「誰要你們到西域去?我有一件事,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。」計無施等三人大喜,齊聲應道:「聖姑但請吩咐,小人自當盡心竭力。」盈盈道:「我要殺一個人,一時卻找他不到。你們傳下話去。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,我重重酬謝。」祖千秋道:「酬謝是決不敢當,聖姑要取此人性命,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,也要尋到了他。只不知這賊子是誰,竟敢得罪了聖姑?」盈盈道:「單憑你們三人,耳目不廣,須當立即傳言出去。」三人齊聲道:「是!是!」盈盈道:「你們去罷!」祖千秋道:「是。請問聖姑要殺的,是那一個大膽惡賊。」

  盈盈哼了一聲,道:「此人複姓令狐,單名一個冲字,乃華山派門下的弟子。」

  此言一出,令狐冲、計無施、祖千秋、老頭子四人都大吃一驚。誰都不作聲。

  過了好半天,老頭子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盈盈厲聲道:「這個甚麼?你們怕五嶽劍派,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,是不是?」計無施道:「給聖姑辦事,別說五嶽劍派,便是玉皇大帝,閻羅老子,也敢得罪了。咱們設法去把令狐……令狐冲擒了來,交給聖姑發落。老頭子,祖千秋,咱們去罷。」老頭子心想:「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,年輕人越相好,越易鬧彆扭,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裏調油,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?唉,不死這孩子胎裏帶病,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,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,傷了胎氣?說不得,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,由聖姑自己對付他。」

  他正在胡思亂想,那知聽得盈盈怒道:「誰叫你們去擒他了?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,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。早一刻殺了他,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。」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:「聖姑……」盈盈道:「好,你們跟令狐冲有交情,不願替我辦這件事,那也不妨,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。」三人聽她說得認真,只得一齊躬身說道:「謹遵聖姑台命。」

  老頭子卻想:「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,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,不得不去殺他,殺了他後,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。」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,放在地下。

  三人轉身離去,漸漸走遠。

  ***

 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,見她低了頭沉思,心想:「她為保全自己名聲,要取我性命,那又是甚麼難事了?」說道:「你要殺我,自己動手便是,又何必勞師動眾?」緩緩拔出長劍,倒轉劍柄,遞了過去。

  盈盈接過長劍,微微側頭,凝視著他,令狐冲哈哈一笑,將胸膛挺了挺。盈盈道:「你死在臨頭,還笑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正因為死在臨頭,所以要笑。」

  盈盈提起長劍,手臂一縮,作勢便欲刺落,突然轉過身去,用力一揮,將劍擲了出去。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,噹的一聲,落在遠處地下。

  盈盈頓足道:「都是你不好,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。倒似我一輩子……一輩子沒人要了,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。你……你有甚麼了不起?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。」令狐冲又哈哈一笑。盈盈怒道:「你還要笑我?還要笑我?」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她這麼一哭,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,柔情一起,驀然間恍然大悟:「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,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,自必向來十分驕傲,又是女孩兒家,天生的靦腆,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,也真難免令她不快。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,未必真要殺我,只不過是為了闢謠。她既這麼說,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。」柔聲道:「果然是我不好,累得損及姑娘清名。在下這就告辭。」

 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,道:「你到那裏去?」令狐冲道:「信步所之,到那裏都好。」盈盈道:「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,怎地自行去了?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在下不知天高地厚,說這些話,可教姑娘笑話了。姑娘武功如此高強,又怎需人保護?便有一百個令狐冲,也及不上姑娘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

  盈盈急道:「你不能走。」令狐冲道:「為甚麼?」盈盈道:「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,數日之間,江湖上便無人不知,那時人人都要殺你,這般步步荊棘,別說你身受重傷,就是完好無恙,也難逃殺身之禍。」

  令狐冲淡然一笑,道:「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,那也不錯啊。」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,自忖無力走上斜坡,便順著山澗走去。

 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,追了上來,叫道:「喂,你別走!」令狐冲道:「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,只有累你,還是獨自去了的好。」盈盈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咬著嘴唇,心頭煩亂之極,見他始終不肯停步,又奔近幾步,說道:「令狐冲,你定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,這才快意,是不是?」令狐冲奇道:「甚麼啊?我可不懂了。」

  盈盈又咬了咬口唇,說道:「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,是要你……要你永遠在我身邊,不離開我一步。」說了這句話後,身子發顫,站立不穩。

  令狐冲大是驚奇,道:「你……你要我陪伴?」

  盈盈道:「不錯!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,你只有陪在我身邊,才能保全性命。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,竟一點不怕,那不是……那不是反而害了你麼?」

  令狐冲心下感激,尋思:「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,但對著那些漢子,卻又死也不認。」轉身走到她身前,伸手握住她雙手,入掌冰涼,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,低聲道:「你何苦如此?」盈盈道:「我怕。」令狐冲道:「怕甚麼?」盈盈道:「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,當真要去江湖涉險,只怕過不了明天,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。」令狐冲嘆道:「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,對你又是極好,你為甚麼對他們如此輕賤?」

  盈盈道:「他們在背後笑我,又想殺你,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?」令狐冲忍不住失笑,道:「是你叫他們殺我的,怎能怪他們了?再說,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。你聽計無施、老頭子、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,語氣何等恭謹?那裏有絲毫笑話你了?」盈盈道:「他們口裏沒笑,肚子裏在笑。」

  令狐冲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,無法跟她辯駁,只得道:「好,你不許我走,我便在這裏陪你便是。唉,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,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。」

 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,登時心花怒放,答道:「甚麼滋味不大好受?簡直是難受之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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